溫哥華看雲(原載《世界華人周刊》)
七年前,她乘銀雕,在雲端上禦風東飛十幾個小時,然後像個初生嬰兒,呱呱墜落在太平洋東岸——溫哥華——她全然陌生的地方。
自出機艙,每一次張望每走一步都完全嶄新。三月,多情的雨把春天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仿佛刻意要為疲憊失落的她,獻上清新的空氣。呼吸著一口口涼浸浸、濕潤潤、甜絲絲、香幽幽的空氣,她的肺葉在張開,但心卻在縮緊。那一條串了三十多年,緊扣著自己的親朋好友、前程往昔和情感足跡的生活之鏈,經太平洋上的日界線輕輕一割,一切東西都無聲散落。從此,東方,只在夢裏只在地球儀上,而她又回到了昨天,重新降世一樣落在一個新起點。作此艱難的決定,只為要呼吸一口新鮮而自由的空氣,一口在母國最無奈、最沉重、最昂貴的空氣!自此,親人的聲音,全躲進了小匣子;好友的笑靨,只留在相冊留在故里;長達三分之一世紀的一切記憶,在這片新土地上將是遍尋無覓。再厚的相冊,也難以把過往的片段一一攏緊,串起;關關雎鳩飛回了《詩經》;吹過陶潛的風,越不過大洋只吹拂在晉的故園;照過李白的月,依舊清霜落在無唐的床前,幾分淒清,幾分飄渺。三月,她站在東方的昨日,吟一聲“春風又綠江南岸”,卻無人和她一句“明月何時照我還”。張目四看,是一柱柱鷹鼻豹眼,咧嘴露齒,看之有點心悸的圖騰;豎耳細聽,仿佛,空氣中仍回響著此起彼落的部族嘯叫。鬢飄輕霜的赤子迷茫又悲傷,難道,我就此永遠丟失?她不甘心地向天詢問向天尋找,尋找那想要失蹤的記憶。天,一盤接一盤,向她端出白雲。“雲霞來迎,一如親友”,屈子《離騷》的詩章,為她呼來久違了的故友。雲,她緣結畢生的摯友,在新國度的天空上,再次伴她漫遊人生。
依稀記得,五歲那年,母親把她交給了外公。從此,她像一朵浮雲,獨自飄到離家兩百多里外的地方,和年老的外公一起生活。每年寒暑兩假,她會進行兩次快樂兩次悲傷的旅行。回家開心,離家傷感。開始時,旅行都有大人領著,那時年齡太小,有沒哭鬧她全忘記了。九歲那年夏天,她開始了獨行經歷。孤單的旅途上,她結識了天上的白雲,從那時起,白雲,就成了她的好友,忠實地陪她邁步人生路。
兒時的歸家路輾轉曲折。短短的兩百多里路,火車輪船步行,水陸腳三路接力,還得花去整整一天的時光。然而,歸家的長路卻是快樂之路,歸家的雲總是舒展流暢,哪怕是烏雲,她也能發現有金光鑲在雲邊。歸家,她總是步履輕盈,甚至忘記了饑渴,忘記了勞累。興奮、不安、激動、期盼和迷茫,分分秒秒緊緊伴隨著她,希望快點到家,又怕家改變了模樣;盼望早點見到親人,又擔心親人生疏了自己;渴望投入母親的懷抱,又畏懼那懷抱已經不想接納她……種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如連連不斷的白雲翻卷心頭,比近鄉情怯更紛紜復雜的情感,早早地叩擊她的神經。在家的日子再長依然短暫,快樂過後,即將再次飄零的憂郁情愫,又把她拖進哀傷的倒計時。她時常仰問雲彩:你的故鄉在哪裏?何時,我們才會停止漂泊?看著雲總在飄,她知道自己也要如此。離家看雲,雲也帶淚,淚水不斷流進嘴裏。淚的味道,就是雲的味道,腥鹹苦澀。然而,她從不絕望,她告訴自己安慰自己:不就是幾個月嗎?下個假期已等在前面。
歲月悠悠,人生幽幽。慢慢地,哭泣轉成了疑問,逐步升級為質問:都是一家人,為什麽只叫我離開?別人都和爸媽一起生活,為什麽就我不一樣?是我不好嗎?為什麽他們都不告訴我,我不好在哪裏?我改了不就好了?為什麽看著孤零零的我常常遭人無端臭罵,受人欺負,媽媽和他們卻永遠都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媽媽是我的親媽媽嗎?……所有不敢問大人的問題,她只有仰頭,問雲,問天。
小時候,在赤炎夏日,許多人寧可不穿鞋,也要戴帽子,她卻相反。戴帽子幹什麽?叫它壓在頭上,逼自己盯著腳趾頭,呆木頭一樣地走路嗎?這樣走,路,何時才會走到盡頭?一路追逐白雲不是更有意思嗎?她覺得天氣預報里四個字最中聽:晴間多雲。多雲的天空,早已懸著一頂頂碩大無朋的帽子,無論走到哪,帽子都會跟在頭上,還能邊走邊看著藍天遐想:這團像棉花;那朵像碗白飯;正飄來的那一塊,嗯,真像只大灰狼。她時常就是這樣,帶著“棉花”,追著“白飯”,躲著“大灰狼”,隨著飄雲時而慢走,時而急行。最沮喪的,莫過於赤煉當頭,盼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盼來一塊雲,風卻把它吹得飛快,還沒過完馬路,雲就失去了蹤影。
童年的路,她就是這樣,陰一段晴一段,在乍驚乍喜乍失落乍歡愉的反復交錯中緩緩走來。長大後,她知道,就算孤身獨行,只要有雲相伴,再漫長再艱難的路,也絕不會孤單寂寞。天上的日月風雲,並非只是一道道遙不可及的風景,只要予之以心,賦諸以情,日月風雲,永遠是自己的親密旅伴。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親密的伴侶逐漸都變了顏面。天,再不是深不見底,秘不可測的藍。雲的面紗逐日加厚加重,到了最後,幹脆日日夜夜埋面於厚黑的絨布裏。間或,黑絨掀起一角,她看見老朋友總是一派愁容,氣息奄奄,像危殆的病人,一呼一吸,無不充滿了渾濁、頹廢、酸臭的氣息。雲下的青山,一座接一座染上禿頭怪病,迅速裂變的病菌,從山的頭皮一直入侵人的心靈。小溪哭幹了淚水,河流淌著膿血,人群,也隨之飛速變異。少數人癡肥,多數人枯瘦;少數人一夜發達,富可敵國,多數人卻要自啖其肉,割股充饑。雲,也跟人一樣迷失了自己,虛化了邊界模糊了是非,躲進厚黑的塵霧裏玩弄厚黑的權謀,高高在上地消滅聲音,殺伐異己。偶爾,風水相濟,天空會換一個顏面,帶彩的煙霞像劣質的化妝品塗滿雲的臉頰,灰黑赤橙紫青藍,雲,唯欠潔白。傷心無奈的她,只好不惜遠渡重洋,再次帶淚離家。新大陸上,她依然心懷希望:何時白雲歸故裏,何時我當再歸家。
三月的溫哥華,多風又多雨,天上時常寒風冷雨,濃雲翻飛。然而,烏雲從來都是低而不滯,沉而不悶。玄雲霩處,那洞開的深不可測的明藍,宛如一孔藍泉或是一池藍湖倒拓於天,湖面泉邊,或纖塵不染,或輕紗繚繞。好做主張的風和熱,總要來來回回施法干預,一會兒讓烏雲上陣,一會兒又叫它坐冷板凳。烏雲上陣時,遍地水仙微頷首,淺彎腰,在雨下憂郁聽香,情深自戀。輪到藍天當雄,那喀索斯才稍稍揚起英俊的臉。看得出,巡天的阿波羅也深深愛戀這俊美的少年。春天女神款款降臨,和歡欣的玉蘭迷目的櫻花一起,看古希臘神話,一年,又一年。
夏天,白雲像當紅的名模,頻頻更換大師新鮮出爐的作品:或長裝,或短裹;或輕盈,或隆重;或寬松,或緊束;或密實,或透視;或前衛,或保守;或復古,或現代;或紅妝,或素描,在無形的藍天橋上款款生姿,引人遐想,連太陽也甘心做她們的忠實粉絲,天天遲遲不肯退去,一早又來捧場。主辦單位甚為慷慨,不但分文不收,天橋的位置還任君選擇,隨意架設。名模更不會耍大牌,只要你願意,她們便會攜著迷人的藍,從天上一直走進你的夢。夢賞霓裳當然醉人,但需要天大的緣分。與其徒盼恩賜,不如自衍造化,到海邊去,把自己囚禁在藍中丟失在藍中,睜著眼睛與夢神相歡,看新派舞娘演繹古典浪漫之霓裳。
有一回,她躺在沙灘,兩幅巨大的藍帷幕,分別從頭上腳下一直揚向天際,在遠方輕輕合上。波濤撥動樂韻,浪鼓轟隆擂響,舞娘,卻不見蹤影,難道今日停演?停演一場也罷,有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浪相伴,且靜心諦聽天籟悠揚。忽然,天籟中號聲隱約,是大酋長吹起號角緊急召集?莫非有外太空人來擾?卻原來,天上一羽銀鷹跟海面一頭白鯨同時向同一個方向激射,把頭上腳下的藍幕筆直剖開。剎那間,四排佳麗,潔白的服裝潔白的頭飾,驟然整齊亮相於藍幕前,誰見過如此奢華新奇的開幕禮?
由北美的落基山脈和南美的安第斯山脈組成的科迪勒拉山系,撐起了整個美洲大陸。南北相連的兩大山脈,像一對孿生的大酋長兄弟,統領著這片土地上的山山嶺嶺。溫哥華北部的崇山峻嶺,是洛基大酋長轄下最邊遠的小部落。而終日呈現眼前,海拔愈千米的格勞斯山、賽普利斯山和西摩山等,只是這邊遠小部落中級別最低的小頭目。遼闊平坦的大溫平原,是他們平放的巨掌,平原上的小山丘,仿似巨掌上微微凸起的老繭和關節。她的家就安在巨掌的某一個關節上,臥室外的小陽臺正對北面的山嶺。每天,她都要憑欄遠眺,臨窗北望。漫天浮雲,是大酋長和小頭目來往不斷的文書,統統交給忠心的風信使,由它來決定該用慢驛,還是八百裏加急。每年自秋末連著整個冬季到初春,天上終日霽雲不散,時常雨雪雱霏。烏雲,這印第安的遠古巫師,在史前就卜出了危險,他與門徒一起施展法術,努力把自己的部落遮掩。無奈土巫師法術有限,頻遭破解,怎樣也遮不住美麗的家園。順著春的指引,透過山的雉堞,她看見不斷有巫師變節。變節的巫師收起巫術,倉惶逃離。眾首領只好戴雯翎披霞羽暫時棄械投降,待時機成熟再卷土重來,收復失地。
洛基的地盤多是冰雪部落。俯沖南下的北極寒流與橫壓東侵的太平洋暖流,在海岸山邊時時交鋒,天天相遇。廣袤的天空,成了兩股敵對勢力角逐的戰場。這是神奇而浪漫的戰場,沒有金鼓吶喊,不聞槍聲殺聲,不見鮮血烽火,卻有硝煙和俘虜。
來到溫哥華,她養成了天天步行的習慣,只要不下雨,她定然出門,用眼睛去接收俘虜,打掃戰場。今天,西北方過來一隊白象,大的在前小的在後,正向東南面卷塵逃竄。細看那象群沒有一隻有象牙,一定都是婦孺。是公象正在戰場上廝殺,還是公象的牙已進博物館,或被雕成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飾物,吊在各種膚色的項下,替無數幫兇增添奢華?失去了武器,巨獸只得逃亡。倘若是泰裔,看見神聖的白象一定會當空跪下,雙掌合十,虔誠禮拜。右前方的山巒上,一大群野牛正享用山頂的綠草,小心啊,牛!山巒背後也許埋伏著獅虎猛獸。哦,不用害怕,守護的天使,正從天邊向你們飛去,只是他手裏沒有魔杖,沒有魔杖,天使還能保護野牛嗎?一只大鵬展翅淩空,可惜風太大,大鵬還沒飛過山口便體無完形,尾散翅掉。幾朵水母飄過頭頂,透明的身體修長的觸手。這是誤入天國的水族,還是成功越境的偷渡客?你們是用風遁啊還是水遁,怎麽會從海藍遁登天藍?她記得上個月,曾有白衣白馬的王子向正南方奔馳;前個星期,鱷魚恤的標誌印在藍T恤衫的襟頭;上周末,一頭灰海豚在無垠的深藍中遊弋;昨天更奇,藍天竟誕下了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太空人漫步在他身邊;而眼前,一群白羊灰狗正遇上饑餓的獅群,然而羊狗不大驚惶,只圍在一叢盛開的蘆花旁。明天呢,天上又有什麽奇跡在等她?
在溫哥華,幾乎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是樹木成行,一路林蔭,她再也不用去追趕天上的雲帽。誠如此,但她卻改不了看雲的習慣。飄飄白雲,還是童年時的老樣子,邊緣清晰,界限分明。
冰雪的部落,是潔白的部落。初夏,白甲卸去,綠毛滿身的首領,頭上依然白冠巍峨。清晨,嫣紅的朝霞平抹在白冠上,薄雲,像幾片透明的遮羞布,輕纏在首領的腰間。淡藍的天幕,如一幅展開的巨幔,擋在天國和土著之間,仿佛只要首領一伸手,在巨幔上紮一個小孔,世人便可通過這指孔,窺視天國之真貌。偶爾,在傍晚,幾排如坦克履印般的雲帶,在藍天下緩緩伸延,猩紅的晚霞映照著雲帶,擡頭凝望,是帶血的坦克履帶反印在藍天上。斯情斯景,她總會在心中默念一組數字:8964!這組數字的背後,多少雙年輕的,明亮的,秀美的,生氣勃勃的眼睛永遠閉上,再不能,看一看父母!再不能,與情人深情相望!再不能,看一眼藍天白雲!這組數字後,東方熱土上的天,漸漸遠離無瑕的白,明凈的藍!
多少回,她憑窗遠眺,看群山中的白雲,時而順山谷急泄而下,時而像白練閑掛,時而像大海波濤翻滾,時而像小溪浪末飛花。最震撼的,是滿山的烏雲,在風中在藍中在寂靜中暗暗積聚,像失聰的貝多芬,在沉寂中醞釀著巨大的力量,待一聲炸裂後迸出對抗命運的驚世絕響,之後,卷舒流暢,融進晚霞。她時常想:“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這豈是玄雲可乘,實是詩人之憂思乘雲而行,憑雲遠飛罷已。
禦風的白雲,先如故友帶她回童年,給她熟悉的面孔讓她重拾往昔的記憶。風中的白雲其形萬變,其神如一:輕柔不變,狂傲不變,在曠闊中飛揚的志向不變,追逐天風的決心不變!它,再如情人,牽著她的情懷,一同走進粉色的玫瑰園,在不勝的浪漫和近乎古典的寧靜中默默傾訴,悠悠遐思。
七年來,每次和好友通電話,朋友多會問一句:“何時當歸?”在得不到滿意答復時,他們或戲曰:“問也白問,知你是樂不思蜀了。”
遙望東方,她總是無言以對。長雲暗雪山,不見玉門關,君問歸期未有期啊,只有白雲最相知,最是仿徨,病患單思,身在曹營心在漢。此間樂,更思蜀!
2010.04.07初稿
木易石 (2014-05-01 00:07:13) |
白云情寄故乡思。白云,还有蓝天和大海,最能激发回忆,梦想,和思念了。 |
捷润 (2014-05-01 04:50:17) |
如此优美的文字,如诗如歌,顶。 |
海云 (2014-05-01 11:46:26) |
问白云...... |
黎玉萍 (2014-05-01 16:53:41) |
对,非常赞同您的高见,谢谢! |
黎玉萍 (2014-05-01 16:54:17) |
谢谢! |
黎玉萍 (2014-05-01 16:56:24) |
问白云,白云都听见了,且把答案写满一天。问海云老师好! |
抱峰 (2014-05-01 21:10:17) |
天漸漸放晴,終歸要雲開霧散,你將落在平實的熱土上,安放赤子之心。 優美的散文,拜讀了,謝謝了。 這個萍!大家擁抱你!太陽就是你的帽子!大家樂於聽你的歌唱!啊,百靈!無數百靈的歌唱!東西方的同一首歌! |
黎玉萍 (2014-05-03 01:44:38) |
谢谢抱峰老师!您的评语就是优美的诗句。 |
温连军 (2014-05-03 07:21:20) |
情景交融,千里阵云,万丈浓情。 欣赏 |
anmy (2014-05-04 01:32:06) |
多少思念,都归于这优美的诉说与深沉的情愫。我挺你! |
青洋 (2014-05-07 04:11:38) |
玉萍筆走龍蛇,酣暢淋漓,情景交融,真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