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钱庄旧事(下)
相比之下, 他的师兄(也就是现在的大掌柜) 跟师父就有所不同了。他头脑灵活,为人圆滑,善于经营。而且,有点霸道。但我师父非常敬重和相信自己的师兄,即便让师兄骂了几句,有时甚至是无理的责骂,师父也绝不还口。
特别是自从东家过世后,作为经理的他就总揽了钱庄的大权。连东家太太也时常对他好像无可耐何。毕竟,钱庄的生意还得靠他支应着。也就因为他的权力越来越大,腰包也越来越鼓,他就更不把钱庄里的人放在眼里了,包括我师父。
后来,人们偷偷地在他背后传说他那漂亮的老婆跟着国军的一个官长跑了。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又后来,我听福明他们说,经理有一次喝醉了酒,要对风姿犹存的年轻女东家非礼,硬要吃人家的豆腐,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拒绝了。再后来,大家又在传说,有人看到他开始出现在夜总会和赌场这种场所。这种事情,要是东家和师阿爷还在钱庄的话,他们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我不晓得师父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我觉得,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话,那会坏了沙新的名声。于是,有一天,我就鼓起胆子,把这些事情悄悄告诉了师父。谁知,我还没有全部讲完,他便勾起右手的两个手指头来,在我的脑袋上狠狠敲了几下,满脸愤怒地对我说:
“小赤佬! 我叫侬在我师兄的背后随便讲伊的坏话!”一边说,一边又在我的脑袋上使劲敲,疼得我只好拼命躲。“侬看见啦,啊?侬告诉我,侬亲眼看见没有?”
我只好说:“没有。”
于是又一阵毛栗子落在我头上。我从来不曾看到师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说:
“侬要是再瞎七搭八,我就敲掉侬的牙齿,割掉侬的舌头!”
我一看情势不对,赶紧在他的一片责骂声中溜之大吉,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去西藏路一个地方与一位刚认识不久的老乡约好了见面。大概十点钟的时候,我就往回走了。在走回沙新钱庄的路上,途经福州路。福州路这一带,我平时是决不会来的,因为这里开着好几家夜总会之类乌七八糟的场所。当我走近一家夜总会热闹的门口时,我有意朝马路中间走一点,想躲开那里的人群。谁知,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夜总会门口出现,而且很快来到我跟前。我们相互对望了一眼,都吃了一惊。我的妈呀,这是我们钱庄的经理,我师父的大师兄。我看到他的胳膊上搀着一位舞女打扮的年轻女人,便不作声地赶紧把眼睛看向别处。他也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匆忙离开。
回到住处,我跟谁都没有说,我只想跟我师父说。可这天是他的月休日,他回浦东乡下看望师娘他们去了。于是,我只好隔天向他说了这件事。他耐心地听我讲,眉头紧皱。还好这一次,他没有用毛栗子对付我。最后等我讲完了,他只是轻声地关照我说,这件事对谁也不准再说了。那天下午,我看见师父从经理办公室里忿忿地走出来,满脸通红,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他走回自己的襄理室,闷闷不乐地关上门,任凭谁敲门也不开。我猜想,他肯定把我上午告诉他的那件事跟经理讲了。
反正,过了两个礼拜,经理借故把我从沙新钱庄开除了。
我离开沙新钱庄后,马路斜对面的长信钱庄的周老板收留了我。他一直欣赏我这个由花永发师父调教出来的徒弟。他让我帮他还是做跑街的工作。
夏至过后,一天下午,我在外面做完事刚刚返回长信钱庄,忽然看到沙新钱庄的门口来了许多警察。我正纳闷,便问周老板这是怎么一回事。周老板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这时候,福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带着哭腔,他对着周老板和我说:
“周老板,师弟,这怎么办好呢?师父被警察抓走了。”
一听到师父被抓,我就急了,忙问:“你说什么?我师父被抓走了?为什么呀?”
“他们说他偷了保险柜里好几根金条。”
“不可能! 我师父偷保险柜里的金条?这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 ”我大声喊叫着,急得眼泪直往外流,后来索性抱着师兄哭起来了。我自从十四岁时被师父从雪地里救起,还不曾哭过呢。我师父这么一个老实好心的人,怎么可能去偷东西呢?
“我说你们在这里哭有啥个屁用场?”这时,站在一旁听着的周老板插话了。“你们赶紧去找你们的女东家,让她出面为你们师父讲清楚。”
周老板的一席话,立刻点醒了我们。我们约了沙新钱庄里另外几个职员,一路来到东家的府上。一见到东家太太,我们便扑通一声全跪下了,迫不急待地说:
“太太,请你赶快救救花襄理啊。他是被冤枉的。你晓得他一向是忠心耿耿老实做人的。你晓得他不可能去偷……”
“你们不要着急。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你们讲花师父不可能去偷东西,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呢?现在的情况是,警察手里有证据: 保险柜里少了好几根金条,而掌管保险柜钥匙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花师父,而另一个是负责汇划出纳的长根,可长根前两天回家奔丧去了,临走时将钥匙交给我了。”她这么一说,大家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全看回东家太太身上。“你们不要这么看我。难道你们怀疑我偷了金条不成?”
大家连忙摇摇头。
“我也不相信花襄理他会是偷东西的人。可是,不相信归不相信,我又拿不出证据来,能够证明他是清白无辜的。你们也拿不出证据来。所以,现在我们能够做的事情只有等警察调查的结果。另外,三囤,你们应该到警察局里去看看你师父,看看他有什么需要。”
东家太太的话让我们哑口无言。她是对的。
警察局的话跟东家太太说的话大体相同。我们的确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能证明我师父被冤枉。他们要我们等待调查的结果。我们提出要见见师父。他们允许了我们的请求。
在警察局的牢房里,我们看到了师父。师娘也在那里。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师父是被冤枉的。
“福明、三囤啊,你们师父肯定是被坏人冤枉的。看看侬师父,伊是多么胆小、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伊怎么可能会去偷人家的东西呢?”师娘哭诉着。
师父茫然地盯着一个方向看着,一声不响。他身上明显有受过刑的痕迹。两天不见,他仿佛老了许多,原本乌黑的脑袋上,已经出现好些根白白的头发。我们把带来的用品放在师娘边上。我对师父说:
“师父,您不要着急。我们大家都相信您是清白无辜的。东家也是这么想的。她和大家正在想办法,要找到证据证明您是无辜的。您一定要放宽心啊。”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们心里也没有底,不知这个事情的缘由是从哪里来的。师父一生谨慎做人,从来不得罪人,哪里会有什么仇敌要置他于死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就在这痛苦无奈的剪熬中一天一天地过去。长根从老家回来了,可是我们从他的嘴里什么都没得到。钱庄经理也跟大家一样,一副伤心的模样。不一样的地方是,他除了说他也不相信他师弟会是偷东西的人之外,他还补充一句说,师弟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是让人想不到啊。东家太太心里也挺着急的。她一方面不相信是我师父做的,她想查清钱庄里谁是这只黑手。另一方面,她也无能为力。她只好使了一些钱财,上下打点警察局里一些办事的警官,希望他们尽力早点破案。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警察果然来了两次。一次,他们跟钱庄里所有的人包括经理本人谈了话,录了口证,他们甚至还过来找我谈话。我知道这是经理出的主意。还有一次,警察到师父的办公室、放保险柜的房间、长根办公的地方,仔细搜集证据,还派人到师父乡下的家里搜查了一次。这是福明后来告诉我的。不过,凡对师父有利的证据,警察好像什么都没有找到。
眼看着师父一天天瘦弱下去,眼睛里也开始失去光泽。我每次去牢房看他,他总是向我重复着说一句话:“徒弟,侬快去告诉伊拉,我没有偷。”一个多月后,他就索性又哭又笑了,头发蓬乱,不吃不喝,还把鼻涕往自己的身上和头发里擦。我师父终于在牢里因冤枉和惊吓,病了──他精神失常了。
那时候的上海市面上,有关国军要和共产党打大仗的风声越来越紧了。四八年的双十节刚过没多久,国军在东北战场上连吃败仗而共军步步进逼、快要入关的消息不断传来。上海的物价一天连涨几次,国民政府印发的纸币几乎比上茅坑用的手纸都不值钱。银元、黄金和美钞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紧俏货。上海的有钱人纷纷兑换硬通货,以防不测。东家生前的预测果真发生了。
入秋的时候,福明过来告诉我们:警察又来了。女东家也来了。但这一次,他们带走了经理。警察局的侦探早就盯上他了。原来,沙新钱庄管金库钥匙的长根曾告诉警察说,在他要回家乡奔丧的头一天晚上,他去跟经理告假并希望从他那里先预支一些钱。经理非要长根陪他喝酒不可,结果长根被灌醉了。警察由此怀疑第三把保险柜钥匙在金条失窃事件发生前已被仿制了。而正当经理趁钱庄里人心惶惶、想乘机卷钱潜逃时被当场逮住。一场冤案便水落石出。
上海秋天的气息愈来愈浓了。国共的军事较量这一次连地方都挪了窝。据说,他们要在我家乡的附近决战了。我不懂决战是什么含意。不过我知道,国军又打了一场更大的败仗。共产党的军队离南京不远了。
快到春节的时候,上海的报人都在说,国民政府快顶不住了。蒋总裁正把剩余的军队结集南调,要死守长江天险,守住南京和上海。人心开始浮动。钱庄里的生意也格外忙碌起来。但银行钱庄里取钱的人要比存钱的人多得多。
解放军一过了长江,就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上海。上海周边炮声隆隆。四月的时候,长信钱庄的周老板给我们多发了一个月的工钱,之后便摘牌歇业,去了香港。这样,我便失业了。沙新钱庄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还勉强支撑着。师父早就从警察局出来,回浦东的家里养病去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了。没过多久,我终于收到了家乡父母的来信:他们还活着。我决定回家乡工作。但我心里还惦记着师父。回家乡前,我决定先去看望他。
当我踏进师父在浦东乡下的房子时,我很吃惊。他瘦得简直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已经花白的头发都竖着,胡子长长的。嘴里不断说着原来那句话:“侬告诉伊拉,我没有偷。”还用手使劲撕碎身上的衣服。我喊了好几声师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然后忽然大笑起来,说:“啊,警察来了,侬现在可以告诉伊拉,我没有偷。”
他已完全认不出我。师娘也苍老了许多。她一定跟着吃了不少的苦。我说不出话来,只有默默地流泪。我把周老板给我、自己舍不得用的钱全拿出来,除了我的路费外,都留给了师娘。
一九五七年,我在自己家乡的人民银行工作已有几年时间了。那年,我受单位领导委派,到上海开银行系统工作会议。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师兄福明。他红着眼睛告诉我,师父已在去年病逝了。他建议我抽空去乡下看看。我说:
“是的,我一定要去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再次去了师父的家,去看望师母和她的孩子们。师父的家已很破落了,原来白白的墙壁,现在已大部脱落下来,里面的砖头也开始碎裂。屋子里只剩下几件不成样的破旧家具。师娘老得明显像个老太太,可是她才刚刚四十出头啊! 困苦窘迫的生活压力和精神负担显然摧残了她的容貌。
师娘告诉我说,她承包了一块地。她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一家人。她还说,在师父发病后的第三年,仅十三岁的大女儿便出去到附近的纺纱厂里做了童工。后来再过了两年,连她的妹妹也去做童工了。姊妹俩要挣钱帮母亲养活年幼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我在师傅的坟上哭了。我又想到了那个昏倒在沙新钱庄马路旁的夜晚,想到了那个说着上海话、一脸和气的三十多岁穿长衫的男人,想到了他曾手把手教我认字、打算盘、又用两个手指头勾起来在我脑袋瓜上敲毛栗子的日日夜夜。我想起了沙新钱庄所有的旧事。
命运真会捉弄人啊!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般难受。
2011年1月9日初稿
2014年4月29日修正
天地一弘 (2014-04-29 15:07:29) |
命运无情! |
夕林 (2014-04-29 17:24:58) |
好故事! |
敏敏 (2014-04-30 01:35:02) |
看的我很难受。 |
梅子 (2014-04-30 05:38:06) |
说是好人有好报,那是劝说人行善积德的规劝话语。好人永远没有坏人能量大,所以好人必须有自保意识,闹不好就会被人算计。 谢谢分享! |
棹远心闲 (2014-04-30 13:13:01) |
果真。不少人一生都在跟命运挣扎,有人幸运,有人悲惨。 |
棹远心闲 (2014-04-30 13:13:44) |
谢谢小说家的厚爱。 |
棹远心闲 (2014-04-30 13:14:47) |
我每次看的时候,也都是泪流满面的。 |
棹远心闲 (2014-04-30 13:15:58) |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
海云 (2014-04-30 15:18:09) |
细节和时局都配合的很好。 |
棹远心闲 (2014-05-01 01:23:08) |
尽力而为了。多谢海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