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今霄别梦寒 (上)
(一)
一个被朋友们戏称为老K的中年男子有了外遇。
孤零零地,老K独自一人居住在一个边远小镇上。这个集镇人口不过万把人,你或许勉强可以把它叫做一个城市,它座落在地球的最北端。他是一年多前搬来这里的。
他移居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他看上了这个什么也不靠近却靠近北极圈的荒凉小镇,也不是因为他喜爱北极熊北极星北极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尽管很早以前,他的确曾经养过宠物小狗,也曾趴在家里的阁楼顶上,用高倍望远镜,与孩子们一起了望过群星璀璨的夜空。
事实上,他讨厌这个地方,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恨透了这个地方。要不是每个月可以从这里稳稳地领到两张工资单的话,要不是这两张工资单可以让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继续尽到一个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让妻子儿女可以继续相安无事地在好几千公里以外遥远的城市里安居乐业的话,他早就该溜得远远的了。一点留恋的意思,他都不会给留下。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他有了外遇。
他不想走了。
他的工作合同是一年一签的。老K是个能干的人,初到小镇,工作很快、也很顺利地开展起来。白天忙于工作赚钱,晚上回到宿舍里,没事干,就给家里打打电话,看看书,或上上网,跟两个小的孩子通过视频聊聊天(大女儿已经离家到外地上大学去了)。
一个人的生活简易、单调,空闲的时间多,有时多得令人发傻。大多数日子,他给自己一个人做饭。吃烦了的时候,也会到附近的小饭馆里改善一下。老K有探亲假,每过两个月,可以回家休假两周,来回旅费全由公司出。离第一次的探亲假还差两周时,他其实就早已忍耐不住了,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可以早点回家,看望妻子,看望孩子,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哪怕是闻一闻自己家里所熟悉的味道。
第一次的探亲假,终于来到了。他飞了回去。妻子紫琼和孩子们见他回来,都很高兴。但高兴归高兴,他们有各自的事要忙。白天,紫琼去上班,孩子们去上学,老K就呆在家里,帮着做点家务,或者,到外面喝一杯咖啡,打发时间。要么,偶尔去教会找牧师聊聊。每天傍晚,他也就顺便把晚饭做好。等紫琼下班一回来,他跟着她开车送老二和老三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他看到妻儿们已渐渐习惯于没有他的家庭新生活,每个人都循着他们自己既有的轨道忙碌着。家庭经济的好转,已经确保了家里人生活的正常次序,他为此感到欣慰。同时,他又发现,他们都是大忙人,而自己似乎是个闲人,显得有点不入调。但他不去想那么多,也不太在乎这些。
这样来来回回,大半年过去了。日子重复着过,事情重复着做。每过两个月,他飞回家两周。每一次回家,他依然觉得自己像个闲人,而妻儿们忙着周旋于许多事,无法太多顾及他。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北方,工作之余,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常常感到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凄楚掠过心田,让他感到孤独,痛苦。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独自长途跋涉者,在一个荒原里漫无边际地走着,他想向人叙说,但他偶尔遇见的路人,仿佛都被响雷震聋了耳朵似的,无法也无暇听他述说。他甚至已经发现,他与之结婚多年的结发妻子,也包括在这一群人当中。他变得有点多愁善感起来。
孤寂,有时候可以让人清醒,但更多时,它是一剂毒药。它的毒性慢慢在老K的身上侵入发作,终于使得他有一天,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天傍晚,老K上完班后,在回住处的路上看到了一家美容店,他便折身进去,心想,自己已有好长时间没理发了,该理理了。
美容师是一位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着一副华人模样的女人,她殷勤周到地接待了他。等到理完发,他已经知道了她不仅会说英文,还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多问多想。一周后,他在美容店的门口再次碰到她。她请他进去喝咖啡。简简单单地喝咖啡,简简单单地聊天。后来,每次要理发,他都到她那里去,平时也会受邀去喝喝咖啡聊聊天。时间长了,他们彼此间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知道了她结过婚,有一个全身瘫痪的九岁的儿子──因为在出生时脑袋受到过挤伤。她的前夫不堪重负,后来扔下她们母子,跟别的女人跑了。为了生计,她经营起这家美容店,女子修发染发烫发美容,男子理发括胡修理鬓角。他对她的处境深感同情,也高兴自己终于碰到了一个不装聋作哑、一个可以耐下心来倾听他说话的人。他发觉她温柔,善解人意,一点没有那种铎铎逼人的架式──无意间,他会拿她跟自己的妻子做比照。老K脸上的笑容开始增多了。日子开始过得不再像过去那般漫长难熬了,他甚至发现自己偶尔会不经意间吹起口哨来。
他仍然按照惯例,每过两个月飞回家两周,但他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期待了。而且即使在家里,大家都出去忙各自的事情时,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了。一年的合同到期时,他已经主动说服紫琼要再续签一年。他的理由很简单:那里的钱很好挣,而且挣得不错。
回到北方小城,喝咖啡、聊天之外,开始多出了许多别的事情。他和她发现双方都很投缘,彼此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开始在工作余暇时,帮她照看那病孩,陪她说话,而她呢,除了帮他理发,也开始照顾他日常生活中的需要。至少,他再也无需自己一个人做饭,她做出来的饭菜,无论是中餐还是西餐,都远胜过他。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临时,他们已经形影不离,宛若一对夫妇般生活在一起了。
光阴似箭。等到又一年的合同到期时,老K想续签新合同。但早就怀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拿不出具体证据的紫琼,这次却终于坚决不同意了。事情很快就暴露了。他向紫琼承认了一切,并试图向她解释自己。面对妻子,他内疚,惭愧,觉得自己亏负了她,不过,他说并不后悔。他说,无论如何,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他都要回到北方去。
(二)
所发生的这一切,让紫琼感到震惊。她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就这样走入歧途,她想尽自己的全部能力来挽救它。一方面,她指责老K辜负了她,另一方面,她竭力用和好的话语试图说服他。但是,老K的心却像早已死了似的。
在这种情况下,在不为人知中,紫琼悄悄地采取行动,她希望救她与老K的婚姻于崩溃之中。她秘密地请教会的牧师出面,后来也请了极少数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最后,甚至请了多名心理咨询师,前来帮助调解,但收效甚微。
甚至,她想过要飞往那北方小城,在那里,当面对着勾引了她男人的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人,把她狠狠地痛骂一顿,或者,用感人肺腑的话语来感动那个女人,直到她乖乖地把她的丈夫归还给她为止。然而,一切并没有按照她所希望的样子发生,而是恰恰相反。三个月后,老K打来一个长途电话给紫琼,嗓音嘶哑,但语气却很坚决。他正式提出要同她离婚。并且,他把一切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他说非常非常对不住她。
挽救婚姻的一切努力,最后还是宣告付之东流了。在法院里,一方愧疚却态度坚决,而另一方无限忿恨而心有不甘。但总算,两人在和平的氛围里,结束了一场历经二十多年的婚姻关系。消息也不胫而走。
(三)
对于他们俩离婚这件事,人们议论纷纷,各有各不同的说词。
有人说,一定是男方遇到了中年危机。处在危机中的人哪有不出点症状的?
也有人说,女方太好胜好强,太爱面子,虚荣心促成了家里头每一个人都在疲于奔命,疏忽了彼此间真正的需要。结果你看,忙得连自己的丈夫也疏忽掉了。
又有人将这一切归咎于经济的不景气。他们说道,肯定是失业给老K带来的心理压力摧垮了他,以至于他面对不了家人,更面对不了外人,因此就只好在遥远偏僻的地方,找了一块“净土”躲藏起来。
还有更多的人么,则无关痛痒地将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似乎是要尽量客客气气做到公允合理。他们马后炮似地表了态──假如当初,他们在困难刚出现的时候,要是能彼此间多沟通,多包容,多理解,多谅解对方的难处,大家“都放下身段来”(众人毫不含糊地使用了这个字眼),那么,事情就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自然,老K得到的批评明显要多不少。人们(女性居多)以一种毫不留情同时也不容置疑的口吻,将暴风骤雨般的责骂全都倾泻在他身上,骂他忘恩负义,见异思迁。“家里头有多好的一位贤妻良母守着,竟然还要到外头拈花惹草,硬引出这一档子事来,”他(她)们说。
世界上的糊涂事永远比聪明事多,聪明人也总比糊涂人要多。
不用怀疑,人们纷纷扬扬的批评声责骂声,绝对是在理的,很实在的。一切都说得无可挑剔。
不过呢,至于事情轮到发生在自个身上时,他们能否还可以“公允合理地”做出理智而正确的判断和抉择,则另当别论了。
老K没有为自己辩护什么。他默默地承受了一切。男人嘛,肚量理应大一些,更何况是你自己在外面招蜂引蝶呢!他替自己唯一说的一句话是:“我软弱了,因为我需要爱──女人的爱,而它一直离我太远了。”
(四)
老K原名叫许恺文。只是因为他的英文名字开头有一个字母K,所以不知哪一个别出心裁的人从哪一天开始喊他老K的,慢慢地,大家也就跟着如此叫了,他倒也无所谓。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习惯于叫他老K,反而把他的真名实姓给搁在一旁不用。甚至于到后来,一些后生们还误以为他姓“开”或“凯”什么的。
八十年代初,老K和妻子紫琼移民到北美谋一份新生活。他原本在南洋好好的当一名工程师,并没有打算要到北美来重新开始,但在初中教英文、比他小两岁美貌娇小的妻执意要换一个新环境。
关于家庭的未来发展,特别是对尚未出生的孩子们的前程安排,她似乎要比做丈夫的站得高,看得更远,既憧憬又浪漫。
移民后,老K很快就幸运地在一家大企业里找到一份工程师的工作。这对于刚刚移民不久的新家来说无疑是至关紧要的:总算有了一份赖以生存的稳定收入,虽然还谈不上什么宽裕。
紫琼没有当地的教师执照,再加上他们决定要孩子了,所以最后她选择先呆在家里生孩子,以后再根据需要决定是否去考执照当老师。
俗话说的好:好事成双。第二年,他俩的头生孩子诞生,家里添了千金宝贝。老K喜上眉梢,整天间乐呵呵的。白天忙公司,晚上帮妻子忙女儿,没有一丁半点的怨言。紫琼也挺争气的,隔了一年,她又给他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老K这下更是开心得心花怒放了,他忙着给远在南洋的母亲报告了好消息,让老人家盼长门孙子的心总算安定下来。接着在第四年二女儿又出生了。有了这一儿二女,老K终于踏踏实实感觉到做父亲的神圣尊严了。
老K的职业生涯进展顺利。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紫琼留在家里悉心照料孩子,照顾丈夫。夫妻俩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等到孩子们都相继进了幼儿园、托儿所之后,要强的她再也不甘寂寞,她感到有一种要出去工作的冲动和要求。先生自然鼎力支持。紫琼有很好的英文底子,加上她执着和好强的性格,于是没有花费太多的周折,便在另一家大公司里谋到一份技术员助理的职位。因为是辅助性的工作,除了每周五天八小时上班外,她不用加班加点,把余下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家庭上。
孩子们渐渐长大上了学校,家里头的经济也开始扎实起来。他们迈进了中产阶层的生活,富足、稳定、注重教育。
许多事情,只要有了经济做强大后盾,就变成可能了。他们在高尚别墅区里购买了宽敞漂亮的住宅,因为那里有最好的学区。崭新的汽车也开进了车库。与此同时,夫妇俩也变得更加繁忙起来,忙工作,忙生活,忙教会,更忙孩子的事。
紫琼心里早早就有了盘算:孩子们今天要上好的小学,明天要上好的初中、高中,将来要进名牌大学。所以,一份周密、昂贵、繁忙的教育计划制定出来并付诸实施──除了学校正常的功课以外,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是非得有保证的:钢琴、数学超前班、公众演讲技巧等等,除此之外,男孩要加入球类俱乐部,女孩则要参加舞蹈训练。钢琴课,成了重中之重,当然一定得聘请城里最好的老师执教,每个孩子一周一个小时上课(钢琴比赛时得另外加课)。平时,每天至少得练一两个小时,周末无例外,妈妈或者爸爸随时奉陪。
“你们三个人好好听着:你们一定要珍惜机会,一定要比别人家的孩子更努力,因为给你们请的都是最优秀的老师。你们要而且也会成为最优秀的学生。你们一定要在钢琴比赛中得第一。”
──年龄幼小的孩子们,才刚刚敢用好奇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父母用重价给他们买来的新新的漂亮的黑色三角钢琴的琴键时,紫琼就语重心长、一本正经地对他们如此说。她要把必胜的信念,深深地根植于他们小小的脑瓜里。
老K在公司里加班加点忙事业的时候,紫琼正全程陪着三个孩子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课外项目。她开着汽车,载着孩子们,满城乱跑。她把自己搞得太忙,常常弄得筋疲力竭。有时候,她累得回到家连做饭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躺到床上去睡觉,老K和孩子们就在冰箱里胡乱抓点东西,在微波炉里一热就当晚饭了。尽管如此,她仍然坚持着。
紫琼的努力和期望绝对没有白费。孩子们是听话的,也为她争气。正如她所盼望的那样,他们一年接着一年参加各种大赛,一次接着一次捧回比赛奖品,赢得了不知多少次全市乃至全国性的比赛。
家里起居室的钢琴上、书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奖牌和奖杯。当然,最耀眼的奖品,肯定是要放在客厅里最醒目的地方。家里每逢有来客时,万一没有别的什么特别有兴致的话题时,这些东西一定会派上特别用场的。她感到欣慰。
人们在极度繁忙中、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时,日子是很容易过得很快的。
老K的职业生涯如日中天。紫琼的工作平稳而有序,她在公司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赢得了称赞,羡慕她的目光愈来愈多,这一点,她是清楚的,也暗自高兴。
转眼间,老大进入高中,老二老三正在读初中。孩子们变得越来越忙。在学校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化学俱乐部、辩论会,他们参加的项目有增无减。学校以外,他们参加的钢琴比赛级别愈来愈高,并且,开始收到一些特别邀请,去当地乃至全国各地一些著名的音乐会,参加独奏或合奏的表演赛。他们已开始小有名气。
这让他们的母亲有了幸福成就感。同时,她也开始为他们的前程更多地操心起来。
问题不是因为摆在他们面前可供选择的途径和可能性太少了,而是恰恰相反,摆在面前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紫琼担心孩子是不是应该成为一名职业的音乐家呢?可要成为顶尖的音乐家,又谈何容易。但普普通通的音乐家连饭碗都难保呢。于是,她便想,最好的前程还是当医生或律师吧。至少,他们或许应该像父亲那样成为最棒的一名工程师。
她在为孩子们筹划着未来!
家庭就在这许多的忙碌与操心中变化着。
老K常常觉得自己是这其中的一个配角。一个可有可无的次要的配角。
尽管,在许多时候,他还能够多多少少插上一些话,表明一下自己的见解和立场,尽管,在许多时候,紫琼会拉上他,去参与大多数跟孩子们息息相关的事情,尽管,孩子们依然跟从前那样敬重他,爱他,也尊重他的意见,但是,他发现,他越来越像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变成了一个很乖的倾听者、被支配者。
紫琼用她那女性特有的高频率和高音位在述说一切,几乎让别人插不进话来,他只有耐心地倾听着的份儿。孩子们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紫琼做着家里大大小小的决定,而由老K做的坚定,屈指可数。
虽然老K心底里总感觉到,自己充当这个从属的配角有点怪怪的,但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地位是多余的。毕竟,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尽心尽力为家庭、为孩子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的贤妻良母。他承认她是尽职的。她时常把本该属于他这个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多多地揽到了她的范围里,但她是出于好意。她有点好强,有点要面子。女人嘛,谁没有一点虚荣心呢?老K心里这么想着,于是也总是这么谅解和迁就着自己的妻子。他在她的面前,在孩子们的面前,更是在外人的面前,没有发出半点的怨言。
不过,他心中唯一的希望是,他盼望着紫琼能够将她急促得有点过快的步伐放慢一点,能够多花一点只属于他们俩的时间,能够听听他心中的苦恼和困惑,也能够让他为她多分担一些担子。他没有别的过份奢望,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仅仅会挣钱的机器。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一个真正的丈夫。
一个真正的男人。
飘尘永魂 (2014-04-06 14:39:14) |
看小说的名字想到了李叔同的送别。不一样的离别...... |
天地一弘 (2014-04-07 01:08:15) |
“我软弱了,因为我需要爱──女人的爱,而她一直离我太远了。”理解老K。 |
棹远心闲 (2014-04-09 12:56:54) |
原来的名字是不同的,后来借用了一下大师的诗,觉得更贴切些。谢谢诗人光临! |
棹远心闲 (2014-04-09 12:58:51) |
谢谢一弘宽厚的心。祝福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