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路》四

 

《忏悔的路》四

/夕林

 

我摸黑把大字报贴到校门口一个显眼的地方。我的心在砰砰地跳,唯恐被人发现。回到家,我坐卧不安,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在想:明天学校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可是全校第一张大字报!只要能整治吴仲信,让他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失眠。鸡叫头遍的时候,我才入睡。要不是阿庆早上来唤我上学,我都睡不醒。

 

走进华文中学,就见一群初一初二的学生,围在我的大字报前,争先恐后地阅读和议论。阿庆很激动,挤入人群里。我站在旁边,不敢看自己的杰作。

“谁写的?谁写的?”有人问。

“没说是谁写的。”有人说。

“说啥事?”

“说吴老师暴打学生。”

“他那么斯文,会动手?”

“那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大字报前面围上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在砖墙的前面绣成了一个大疙瘩。黑脸校长熊彪跑过来,用威严的口气高声说:

“都回教室去!”

大家马上散了,我走进了601教室。刘莉莉见我进来,瞪了我一眼。我不敢像平时那样以牙还牙,而是避开她的眼光,故作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一天,吴仲信老师没有来教室上课。黑脸校长也没有找人代他的课。鸡斗斗领着他的喽啰,到操场上打球去了。我的童子军也想出去玩,见我像霜打了一样蔫巴,就留在教室里打打闹闹。我坐在教室的角落,一个人想心事。

“咋啦?”阿庆说。

“没啥!”我说。

我期盼着什么,也担心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加入了童子军,命令他们把课桌挪开,把凳子翻个个儿,让凳子面儿朝下。我坐在上面,叫阿庆和其他的童子军推着凳子,满教室地转圈圈。他们嗷嗷地叫着,不时地大声起哄。女同学躲到讲台上面,用皮筋在手指间翻花样儿,还不时地朝我们吼叫着。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刘莉莉说。

“把桌子放回去,我们要拿东西!”几个女同学都说。

我们玩得高兴,谁也不理会她们。有的女同学想早点回家,爬到桌子上面,把抽斗里的东西拽了出来。

 

乱哄哄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班主任吴仲信始终没有出现,黑脸包公也没有来教室训话。

 

第二天早上,全校师生被召集到操场上开会,说是批斗吴仲信。县革委会也来了人,把地区师范的造反派头头杨红英,东方红学校的造反派头头王朝阳,都请来了。他们坐在由几张课桌拼起来的主席台上。

“包公不在?”

“挨批了!弄到教育局去了。”

县革委会的人宣布批斗会开始。吴仲信由鸡斗斗的几个小喽啰作为学生代表,押到主席台前面跪下。吴老师的脖子上,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

“反动打人凶手吴仲信!”

批斗会刚开始,坐在台子上的杨红英和王朝阳,就振臂高呼革命口号。他们手里的红宝书在太阳光里闪来闪去。批斗会开了两节课的时间。这期间,有不少学生举手发言。最后,鸡斗斗站起来,批斗吴仲信,说他走白专道路,只喜欢五分加绵羊的学生。刘莉莉听了,呼哧呼哧地出气,眉毛立了起来。看见平时神气活现的吴仲信,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觉得十分解气!

“活该!谁叫你告我的状。”我在心里说。

阿庆见鸡斗斗一伙人占了上风,威风起来,就扯着我的袖子说:

“你发言呀!”

“你咋不发言?”我说。

“我成分不好,你是贫农!”

“去去去!”

 

第三天、第四天和以后的许多天,每天都开批斗会,每天都有新的大字报。学校门口贴满了,就贴到各个教室的外面。我的那份大字报,几天前已经被其他人的大字报覆盖了。再后来,就有人贴出了漫画和巨型的条幅。

 

黑脸校长熊彪一直没有回来,据说因为他以前是战斗英雄,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好从轻发落,把他赶回乡下种田去了。吴仲信老师,还有其他几个老师,常常被红卫兵押着,洗刷厕所,打扫操场,清理杂草。在太阳的暴晒下,吴老师原先的白脸,变得跟汽车轮胎一样黑,还一层层地脱皮。他已经风度不在,皮黑肉糙,活脱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清洁工。才两个多月的功夫,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好像风一吹,就能把他刮到西沟里去。

 

我复仇的快感,不知为什么,慢慢地被怜悯和羞愧所代替。当初我只是想报复吴老师一下,阻止他向我爸告状。可我没有想到,我胡诌出来的大字报,竟把老师整得这么凄惨!我渐渐地动了恻隐之心。

“吴老师被隔离了。”

“啥意思?”

“就是被单独关押,不准旁人进去。”

“关在啥地方?”

“操场边上、城墙根底下,那个废弃的窑洞。外面有红卫兵把守!”

“听说不给他吃饭,已经饿了两天了!”

“谁把守?”

“大头。”

大头是鸡斗斗的小喽啰。鸡斗斗已经是华文中学的造反派头头了,是王朝阳把他推荐给县革委会的。王朝阳在学校里看见我,把我痛骂了一顿,说我是一滩稀泥,糊不到墙上。

 

吴仲信老师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消息让我一阵心痛。吴老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我一手造成的。因为我,他在全校几百名学生面前下跪,低头认罪;因为我,他每天在毒日头底下扫地,清理厕所;因为我,他被关押到废弃的窑洞里,忍辱挨饿。我不是窦娥,他才是!我是陷害窦娥的无赖!

 

我叫阿庆和我一起给吴老师送吃的去。阿庆不愿意,可是在我的威逼下,他同意了。我把家里的剩饭装了满满一罐子,阿庆把他家招待客人的水果糖抓了一大把。我们来到关押吴老师的窑洞附近。我躲在一颗老榆树的背后,叫阿庆依计行事。阿庆朝城墙根的窑洞走去。

大头扛着一把新制的红缨枪,煞有介事地站在窑洞门口。他胖嘟嘟的肚皮露在短裤的外面。

“你真神气!”阿庆点头哈腰地说。

“地主龟儿子,你来干啥?”大头说。

“看看你的红缨枪。”

“别摸!是我二叔给我做的。”

阿庆把一颗水果糖,当着大头的面剥开,慢慢地放到嘴里,故意把糖咬得嘎巴嘎巴的响。贪吃的大头看见了,忍不住流出口水来。

“地主崽子,只顾自己吃,不给贫下中农分一点!”

“你想吃,就把红缨枪给我耍耍。”

大头把红缨枪交给阿庆,阿庆把水果糖放在大头的手里。接过枪,阿庆在窑门口耍了几下,趁大头吃糖的当口,故意轮着枪朝校门口跑去。大头一看就急了眼,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我借机溜进了窑洞。

 

窑洞里阴森森的,有发霉的味道。顶上有一处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从那里掉下来一堆黄土,还堆在地上。里面没有桌椅,只有一个土炕,上面铺着薄薄的一层麦秸。吴老师没有躺在炕上,而是蜷曲在窑洞的深处,把头埋在双膝里。头发乱蓬蓬的,把耳朵和脸都遮住了。他的肩胛骨突出来,破烂的衣衫里露出了几条突出的肋骨。他不再是那个整洁儒雅的吴老师了,而似一条遭人遗弃的狗,饿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他大概是闻到了饭的香味,把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窝陷了下去,鼻梁好像更高了,两腮的胡子长得像刺猬。我看见吴老师惨不忍睹的样子,心上好像挨了几刀子,差一点儿滚出了眼泪。

“吴老师,你吃。”我说着,赶忙把罐子和筷子递过去。

吴老师像饿狼一样,一口气把罐子里的韭菜汤面吃了个精光。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巴说:

“阿牛,谢谢你!谢谢你!”

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你救了我!”

我听见阿庆在远处大声的叫嚷,慌忙说:

“吴老师,你甭怕!我天天给你送饭吃。”

“谢谢!谢谢!”

 

大头回来以后,闻到了面条的味道,知道上了当。他说要告发我们。我不得不用他吃地主龟儿子东西的事来要挟他。大头害怕鸡斗斗揍他,就默许了我们的事。从那天起,我故意吃的少,把剩下来的饭菜偷偷送给吴老师。可是时间一长,被我妈发现了。她告诉了我爸。他们俩一起追问我:偷了饭给谁吃。我抵赖不过,就照实说了。

“我娃是个乖娃!知道孝敬老师。”我妈说。

“我不信!”我爸说,“你是个捣蛋鬼,老师老批评你,你当我不知道?你说,你为啥给吴老师送饭?”

我本来打算说谎,后来觉得良心不安,不如叫我爸好好揍一顿,心里会舒服些。这样一想,我就把给吴老师写大字报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我爸一听,火冒三丈,抓起一把扫帚,一连在我的脊背上抽了十几下。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拦住了我爸。

“老师教你读书认字,你不报恩,还害人家!”我妈说,“你爸打你,是叫你记住:缺德的事,咱不能干!快说!你以后不干了。”

我使劲地点头,我爸这才停住手。他叫我跪一个下午,不许吃饭。天黑了以后,我妈把我悄悄叫到厨房,让我吃了一碗凉面,又叫我把装满面条的罐子,给吴老师送去。

“给老师认个错,求他原谅。听见了吗?”我妈说。

“嗯,听见了。”我说。

 






梅子 (2014-03-06 01:44:12)

这些情节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扭曲的时代的疯狂!也反映了人们的纠结与善良并没有完全泯灭。

夕林 (2014-03-06 16:59:10)

的确是!人性有善恶两面。恶造成了严重后果,善就不能忍受了!

木易石 (2014-03-06 23:46:47)

描述平实,细致。虽未经历,相信是真发生过的事情。

春山如笑 (2014-03-07 05:58:48)

年龄小犯的错,能认识就是好样的!那个年代像他那样已经不容易了。

岩子 (2014-03-12 18:44:06)

“你”和“你的爸爸妈妈”还算是有良知的人。

如果大部分人都如此这般“善良”和“清醒”的话,文革,希特勒,就没的市场了。。。

夕林 (2014-03-12 18:53:17)

谢谢木易石! 文革的时候,我还小,知道得不多。不过,这个故事有许多是真实发生的。

夕林 (2014-03-12 18:55:15)

的确是。这是个几乎真实的故事。吴老师后来的遭遇,其实最让阿牛心痛。

夕林 (2014-03-12 18:58:44)

阿牛的爸爸妈妈是淳朴的农民。谢谢岩子阅读!

熊猫 (2014-03-18 18:05:58)

好故事,写得很真实。

天地一弘 (2014-03-20 12:18:46)

知错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