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聪:三十年后的思乡人
齐凤池
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位杰出的音乐家,最重要的不是一生创作多少部歌剧,写出多少部交响乐,关键是能让听众记住多少个音符,这是最重要的。
尽管法国作曲家马思奈一生写了很多部歌剧,但人们能记住的,只有歌剧《泰伊斯》中的一段间奏曲《沉思》。其实,有了这一段间奏乐,就已经奠定了马思奈在世界乐坛的地位。
台湾诗人余光中写了很多思乡的诗歌,但世界华人能记住,会背诵的只有他的《乡愁》。一首《乡愁》揪得华人心痛一辈子。
流落到美国的中国著名作曲家马思聪,他把一生的泪水和思念,都揉进在疼痛的思乡音符里,一首《思乡曲》就是他疼痛病根。
马思聪生前说过:“我要把每一个音符献给祖国。”
1987年3月,马思聪感冒住院,转为肺炎并引发心脏病。5月20日,手术失败,在美国费城宾州医院冰冷的手术床上,中国一代音乐巨子马思聪,与世长辞。终年76岁。
周总理生前曾说过一句话:“我平生有两件事深感遗憾,其中之一就是马思聪50多岁离乡背井去美国,我很难过。”
1967年1月15日夜晚,马思聪携带着他那把至爱的小提琴,与妻子、子女离开了他的祖国。
马思聪说道:我个人遭受的一切不幸和中国当前发生的悲剧比较起来,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在《思乡曲》完成了整整30年之后,马思聪也成为了思乡之人。
乡愁哀怨,使得马思聪在异国的日子里,谱就了《李白诗六首》、《唐诗八首》等作品。其中一首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马思聪将自己有家难归的悲凉心情,借用古诗名句演绎得分外真切。
1980年6月,马思聪胞弟夫妇应中国文化部邀请,在北京和上海举办独奏音乐会。
1985年是中央音乐学院建校35周年纪念日,马思聪写下“礼能节众,乐能和众”的题词,送递北京。他没有回来。
在费城家居的客厅,马思聪和夫人王慕理共同聆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即《命运交响乐》,马思聪失声痛哭起来。
身在美国的马思聪深居简出。两房一厅的家居,墙上挂着齐白石、张大千的字画,阳台上摆着的花草盆景,使用的台布、沙发巾、床单和被面,都是从唐人街买回来的中国货。
前几年的春节晚会上,小提琴演奏家吕思清演奏《思乡曲》,听着吕思清的演奏,使我情不自禁的想到已故三十多年的中国著名作曲家马思聪。
听着《思乡曲》我的心里开始酸楚起来,眼睛湿润起来。马思聪这首小提琴曲,好像把音符写在了世界华人的心上。而吕思清的手指,在琴弦上行走,一下又踩痛了世界华人的脉管和神经。
马思聪,曲子的主题直刺海峡两岸人们疼痛的根部。可以说《思乡曲》把人们思乡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让人听了就心酸,泪水就泉水般地往外涌。
《思乡曲》悠扬凄婉,缠绵舒缓,听它总感觉不解渴。听了使人啜泣,不能放声痛哭。这就是《思乡曲》的美妙之处。其实,一首好的音乐不在长短,只要它已经接近了天籁就足够了。因为音乐不属于歌词,它只属于旋律。我说,全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播放贝多芬的作品。而《思乡曲》每时每刻都在黄皮肤的华夏儿女心灵里萦绕著。
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独坐窗前,将音乐的音量放低点,放到一个人听到为止。然后我仰望天空,看着那轮圆圆的月亮遐想。于是,音乐的意境和画面就浮在眼前……
新中国成立后,马思聪是中南海常客。国家领导人宴请国宾,常请马思聪即席演奏。一次,周恩来把时任外交部长的陈毅拉到马思聪身边,打趣道:陈老总,我们三个人都是法国留学生,人家马思聪就学到了东西,而我们俩就没学到。意气风发的年代,意气风发的马思聪,为中央音乐学院校报题词:诚心诚意做一条孺子的好牛。
1950年,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的儿童歌曲传唱全国,经团中央确定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亿万中国少年儿童唱着这首歌长大。
1952年,马思聪“隔墙听音”,录取15岁的林耀基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学习。两年后,录取13岁的盛中国进校,并亲自点派两人赴苏联深造。
1955年,马思聪赴波兰,担任第五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评委。中国派出的选手傅聪同行。十多天相处,马思聪给予傅聪“改进意见”。国际比赛众星璀璨,傅聪脱颖而出,夺得最高的“马茹卡舞曲奖”。
1958年,马思聪任柴可夫斯基钢琴和小提琴国际比赛评委,携弟子刘诗昆到莫斯科。赛前,马思聪对刘诗昆说:手指触键要更短促、更有力,“锤子击钟后不立刻离开就把音捂死了,音会发闷”。在比赛中,刘诗昆获得第二名。
然而,马思聪也渐感困惑和沉重。上海音乐学院的年轻学子,撰文对某交响作品进行探讨,被打成“反党右派小集团”,押送至北大荒劳改;并号召对贺绿汀展开“深刻揭发和尖锐批判”。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运动,音乐界宽松自由的氛围,渐被横扫殆尽。马思聪自己也受到批判:引导学生只专不红,要把中央音乐学院办成巴黎音乐学院。“拔白旗”的文字中甚至出现了这样字眼:马思聪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颂》,是将听众引入教堂,引到神像脚下。
1966年5月,一个星期天,一学生神色慌张地来到马思聪院长家中,他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习小提琴是迷恋资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不能再跟老师学琴了。
6月,马思聪受到急进学生高呼着口号的狂暴围攻: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马思聪,打倒吸血鬼马思聪。学生们给马思聪一大捆书写好的大字报,命令他张贴在家中,认真阅读,触及灵魂。
马思聪目瞪口呆,一动不动,一切似在恶梦之中。
马思聪被关进“社会主义学院”,那里有学院党委书记、各系主任,还有北京艺术院校、电影院校、文艺界权威和知名人士,计500多人。在军管人员的监督下,他们读报、讨论,书写批判自己和揭发同榻朋友的“反党言行”。
鲁大铮为筹建马思聪艺术博物馆,曾与马氏后人多次接触,对于那个年代,他笔下这样记录:
8月一天,马思聪被押上卡车,回到音乐学院。下车的马思聪脚跟尚未站稳,一桶浆糊倒在他的头上,一些人往他的身上贴大字报,把一顶写着“牛鬼蛇神”的高帽子戴到他的头上。马思聪脖子上挂着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写着“资产阶级音乐权威马思聪”,另一块上写着“吸血鬼”。学生们让马思聪手拿一只破搪瓷盆作为“丧钟”,边敲边走,说这是“敲响了资产阶级的丧钟”。
在任何时候,只要红卫兵“高兴”,就可以命令马思聪他们低头,叫他们在地上爬行。
一次,一个红卫兵拿着一把尖刀,对着马思聪吼叫:你要老实交代问题,要不然就拿刀子捅了你。
一日,马思聪在草地上拔草,一造反派走过来,粗暴地指着马思聪呵斥:你还配拔草,你姓马,只配吃草。
马思聪的家,红卫兵把写有打倒马思聪的大标语,贴满门窗和围墙,大门口只留下一个一米高的洞口。并且责令马思聪夫人王慕理,每天打扫街道,每天写一份揭发马思聪的罪行材料,“如不老实,死路一条”。
当妻子王慕理无法承受这等威胁和惊吓,与儿子、女儿逃离北京,开始流浪生涯的时候,马思聪在偷偷地问音乐学院党委书记赵沨:“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马思聪的心“头”是有个底的,那就是:只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湾和海外侨胞广播的节目开始曲还是《思乡曲》,他马思聪就还没有被坚决打倒、没有被彻底否定,就还有希望,还有盼头,他就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还能演奏自己心爱的小提琴;理由明确而简单:因为“中央”还在使用他的“声音”。
1966年11月28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湾和海外侨胞广播开始曲,停止播放《思乡曲》,改为陕北信天游民歌《东方红》。马思聪顿时陷入万念俱灰的境地。
1966年年末,马思聪小女儿马瑞雪“潜回”北京,见到满头灰发的憔悴父亲。女儿把“准备”到香港避风养病的计划和盘托出,马思聪即刻拒绝。马思聪回答:他一生坦荡,无愧于世,不走此路。经过两个多小时的争执,女儿改换说法,先回广州市,再到南海县,休息养病,观望形势。身心处于极度疲惫和失望中的马思聪,终于同意了,“走吧”。
这一走,就成了马思聪一生思念家乡疼痛根源。
2007年12月14日,马思聪异国辞世20年后,骨灰归葬广州。
马思聪的尸骨安葬祖国,使我想到波兰作曲家肖邦临终时说的一句话,我可以把身体葬在法国,头一定安葬在我的祖国。马思聪的骨灰回到祖国,从此,他一生的思念和疼痛,终于有了归宿和解脱。
2014--3--4
飘尘永魂 (2014-03-04 12:51:07) |
旋律在风中回荡。 |
天地一弘 (2014-03-04 14:19:02) |
人生不易。 |
夕林 (2014-03-04 14:33:38) |
马思聪的《思乡曲》的确是精品。其实,作曲家呕血一生,能传世的作品不是很多。除了mozart,贝多芬,等少数几个人以外。 我知道许多歌曲作家,写了几千首歌曲。为人们所熟悉的,也就几首而已。不过有这几首精品,也就足够了! 谢谢介绍! |
司马冰 (2014-03-04 16:50:28) |
“因为音乐不属于歌词,它只属于旋律”,经典,赞! |
抱峰 (2014-03-04 20:33:03) |
在黑暗的年月祖国、正义的人们也没有忘记他。 感谢齐先生奉献这有高度,深情的文字。 |
春阳 (2014-03-05 00:44:07) |
“思乡曲”第一次听就泪流满面。 |
齐凤池 (2014-03-05 04:35:08) |
谢谢老师。 |
齐凤池 (2014-03-05 04:35:36) |
问好老师。 |
齐凤池 (2014-03-05 05:00:09) |
谢谢司马老师。 |
予微 (2014-03-05 06:26:46) |
三十六计,走为上。 经历过那场浩劫,九死一生的逃离,即使到了安静的居所,很多人仍是夜夜噩梦。 |
齐凤池 (2014-03-05 08:25:53) |
理解。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