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路》
文/夕林
二
阿牛又病了,住在人民医院里,我得去看他。只要我告诉你,我和阿牛的关系,你就明白我为啥去看他了。
我的小名叫阿庆,大名是林宝玉。从我的大名,你就看出来我生在富贵人家。我周围的孩子不是叫狗蛋、猫蛋,就是叫狗娃、猪娃,没人起这么金贵的名字。我家住在我们林家的老宅子里,里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后来搬进来姓马的和姓祝的。他们都是穷人,是政府派他们来瓜分我们家财产的。
我十来岁的时候还是块宝,啥事都不用管,啥心都不用操。凡事都有爷爷爸爸顶着,我就养成了少爷作风,把好吃的好玩的不当回事。街上的狗蛋、猫蛋、狗娃、猫娃骂我是地主狗崽子,都不跟我玩,要把我搞臭。只有临街的阿牛不嫌弃我,把我当人看。
你了解被人孤立是啥滋味吗?我整天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自己跟自己玩,自己跟自己说话,养成了自说自话的毛病。要不是阿牛把我罩在他的翅膀底下,我可能就进了疯人院了。阿牛不光接纳了我,还收编了其他几个出身不好的,又加上几个出身好的游离分子,把我们组织成童子军。从那以后,我们人多势众。那些狗呀猫呀蛋呀的,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我给人当跟班,是从小落下的毛病。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在我心里,我还是阿牛的跟班,尽管我没有给他打过一天工。我时常想,我上辈子一定是阿牛的主人,这辈子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上辈子欠他的。佛经上说,因果报应,轮回往复。我信!
阿牛家里原来很穷,十四五岁就辍了学,天天在庄稼地里扑腾。我以为他会跟他老爷、爷爷、爸爸一样,做一辈子农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几年不在一起,阿牛突然变了,知道怎么做人了。像鸟儿,我们还在窝里等食吃的时候,阿牛已经飞出林子自谋生路去了。他卖蛮力给人盖房子,赚了一笔钱;几年后又改卖布,赚一大笔钱。再后来,县里时兴种苹果,他马上开了个果汁加工厂。这些年,人民币哗哗地往他腰包里流,把人能眼馋死!
见人家挣了钱,我也坐不住了,跟阿牛借了些本金,学他的样子做起生意来。不出几个回合,我不仅把本钱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叫我老婆骂的跟龟孙子似的。不甘心,我又拼命蹦跶了几次,都以惨败告终。没辙,我认命了,把致富的心收了,老老实实地承包了几亩苹果地,认认真真地做起果农来。
我自己找书读,学习养果树的方法,给它们剪枝施肥,打药防虫,把尚未成熟的果子,老早就用纸袋子一个个地包起来,不让虫子咬。长期在太阳底下辛苦劳作,我的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跟锅底一样,哪里像个宝玉,一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就是我的命,不认不行!
照理说我该嫉妒阿牛,可我不。没有阿牛就没有我的今天。是他,帮助我度过了人生的许多坎儿。娃要上学,要找工作,要娶媳妇,哪一样不是坎儿。阿牛不出面,我一个种苹果的,哪里能摆平?
人民医院就在北大街上。医院的斜对面就是华文中学,是我和阿牛上学的地方。
阿牛这家伙,别看他如今人五人六的,小时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文革的时候,他带头把课桌当鼓敲;把泥巴糊在黑板上让老师写不了字;挑唆大家一起逃学,到西沟里摘桑葚吃;扒女同学别在胸前的毛主席纪念章。阿牛的鬼主意比牛身上的毛都多,一天几十个。我们童子军被他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四处捣蛋。老师成了堵漏洞的,刚刚堵上一个旧的,我们又捅一个新的。这都是阿牛!
阿牛不该叫阿牛,哪里有这么有心计的牛!提起起名字,阿牛就不该给自己的闺女起那么个难听的名字——不悔。那是女孩子的名字吗?玉珠呀翠屏呀多好听。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文革的一天夜里,阿牛把我们童子军召集到西街的路灯下面,给我们发布命令。他俨然像一名威风凛凛的将军。
“革命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咱们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他说了这些套话之后,才言归正传,“文革一年多了,咱们学校还没有动窝。人家东方红中学已经走到了咱们前头。同志们,要努力啊!”
“你说咋干?”我说。
“急啥!革命的浪潮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们可不要当孬种。”阿牛说,“这些话,是王朝阳叫我给你们说的。”
“王朝阳?是东方红学校的哪个造反派头头吗?”有人问。
“当然是,巴掌大的县城,有几个王朝阳?”阿牛说。
“他咋知道咱们的?”又有人问。
“名声在外嘛!”阿牛自豪地说。
中午过了。我已经走到了华文中学的侧面咧。再过两条街,人民医院就到了。
早在几年前,华文中学就变了样。原先用红砖砌的教室已经拆除了,盖起了一座高楼大厦。过去的校舍,和这个曾经朴素的县城一样,都叫现代化的风吹走了,找不到影子了。旧城旧校不在了,记忆还在,都存在我的脑袋里,赶都赶不走。没事的时候,我会去学校转悠,给人说这里以前是601班的教室,那里是曹明德老师的办公室。开始人家听了,觉得新鲜,后来我说多了,人家就腻味了。见我来了,就躲起来。年轻人嘛,就是不懂得珍惜历史,好追求时髦,怎么能指望他们理解我这个过来人呢?
上了年纪的人,总忘不了过去。我和阿牛一见面,说的都是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知为啥,一提起这些事,我就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说我爱胡扯,总活在过去,随他们说去,只要阿牛爱听就行。我的脑袋就是好,记的事一火车皮都装不下。不把它们倒出来,能把我憋死!阿牛记不住事,尤其是早年的。有时候我说他过去干了什么,他死不承认,说我瞎诌。老话所得好:美玉也有瑕疵。你阿牛主意多,我阿庆记性好,呵呵。总有一样,我比你强!
阿牛躺在病床上,托儿媳妇捎话,叫我快些去,给他拉呱拉呱,他都快闷死了。我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进了人民医院。
阿牛的儿媳见我来了,叫我她陪公公说话,她去接月月。阿牛刚吃了药,半躺在病床上,气色有些虚弱。
“你这头牛,咋卧下不动弹了!”我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牛说。
“不悔呢?”
“在路上,说堵车哩,开不快。”
我削了一个我带来的富士苹果,递给阿牛。他咬了一口说:
“你做生意不行,种苹果倒成了行家。”
“你不是说我啥本事都没有吗?”
“小心眼,还记仇。”
我跟阿牛说,我刚才经过华文中学,就想起小时候上学的事。说着说着,我就把过去的荒唐事一件一件地细数起来。像往常一样,阿牛只听不做声,有时皱皱眉头,有时把嘴角抽搐一两下,就算是笑了。我对他的表情太熟悉了,知道他啥时候高兴,啥时候不高兴。要是换了别的人,不一定看得出来。我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直到阿牛的女儿不悔赶来了,才把我打断了。
“林叔,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呢。你明儿有空再来。”不悔说。
我知道自己爱说话、屁股沉,慌忙起身,准备离开。
“不悔,你给爸买一斤吴家的包子,要素的。”阿牛说。
不悔走了,我还没有离开,阿牛把我叫住说:
“我有事给你说,甭急着走。”
“啥事?”
“陪我去一趟河南。”
“去河南干啥?”
“去看吴老师。”
“哪个吴老师?吴培民,吴爱民,吴玉华,吴……?”
“吴仲信。就是初一给咱们教语文的那个儒雅小生。”
“嗯。你疯了!河南多远?一千多里路。去看一个只教了咱们六个月的老师?”
“你去不去?”
“你说为啥去?”
“我亏欠了吴老师的,想当面给他认错。这些年,我一直托人打听他的下落。前几天,我才知道,他二十年前回了河南老家。”
“亏欠他啥?”
“我写过他的大字报。”
“给老师写大字报的多得很,数都数不过来。你至于这么内疚吗?”
“你不知道,后果很严重!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当年的……。”
“不就是在操场上挨斗吗?”
“那是开始,后来……。”
“后来咋啦?”
“你别问了,我说不出口!”阿牛把脸埋在胸前。我知道他很难过,担心他犯病,不敢再问。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
“你为啥不自己去,要扯上我?”
“我怕见了老师,被他打出来。你去了,吴老师碍着面子,就不好意思撵我走了。”
“让我想想。”
“甭想了!我出路费和食宿费。完事了,我请你去洛阳逛逛。行吗?”
“行行行!这么好的事,傻子才会拒绝。啥时候走?”
“等我病好了,就动身。”
“为啥这么着急?”
“你知道我的心脏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阎王了。不给老师认错,求他谅解,我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
不悔把包子买回来了,满屋子是包子的香味。我又叮咛了阿牛半晌,说我明天忙完了果园的活,就来看他。
出了人民医院,我忍不住哼起小曲来。免费旅游,吃吃喝喝,顺道见见那个儒雅的多年不见的先生。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呀!
我巴望着阿牛快点好起来,早早动身去河南。
木易石 (2014-02-21 23:45:16) |
文简言约,期待全“我”。 |
梅子 (2014-02-22 03:00:02) |
又换了一个“我”,这种方法好,可以剖析出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从别人的角度,都是猜测,只要从“我”的角度,才“真实”。 夕林匠心独具。 |
甘行尔 (2014-02-22 07:31:22) |
小说写得很棒啊,你真是多面手!很喜欢你的生活化语言! |
棹远心闲 (2014-02-24 02:45:47) |
接地气! |
夕林 (2014-02-24 14:10:26) |
谢谢木易石!期盼你更多的诗作。 |
夕林 (2014-02-24 14:11:20) |
谢谢梅子!第一次尝试,希望更真切一些。 |
夕林 (2014-02-24 14:12:56) |
谢谢甘兄阅读和评论!我和你的合作,正在进行。合作愉快! |
夕林 (2014-02-24 14:13:33) |
谢谢!跟读你的小说,只要有时间。 |
天地一弘 (2014-03-20 12:13:15) |
人性的多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