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喜走后两天，北屋的俩房客又转回来。说是那场山雨，苏子河泛滥，出不了山，只好返回来，再住两晚上。凌老爹笑脸相迎，好吃好待，比先前更加殷勤。心里却叫苦不迭，怕啥有啥，这俩贼人一准是知道贵喜上山才回来等着的。贵喜这孩子少不经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若再不速而归，那可就正经坏菜。每天后晌，凌老爹都在院里晾晒山货，琢磨着贵喜这一两天回来，决计把他挡在门外。
却说贵喜一路上忍饥受饿，千辛万苦好容才摸回来，老远见着凌家店，隔着院子就喊：“老爹，俺挖着棒槌啦。”见了晒山货的就老爹，忙拿出桦树皮包着的棒槌。老爷子连看也没看，顺手丢进灶灰里，张口骂道：“没成色的傻瓜，拿山萝卜当棒锤，亏你爹精明一辈子，养了你这傻种。”
贵喜一路上靠野果，树叶充饥，九死一生才回来，进门挨了顿臭骂，顿时火冒三丈：“我长这么大从听过一句重话，凌老爹，你今个非给我说个清楚，凭啥叫俺吃这个扁食。”小芹听到吵闹声，忙从屋里跑来，站在老爹身后使劲挤眼努嘴，贵喜方知是计，索性将计就计，混吵起来。
老爹说：“你甭跟俺这儿撒野，有本事走路。”
“想留也留不住，早受够了。”
傍黑，没等贵喜走路，北屋客先退房。老爹没有深留，摆酒送客。
客人走后，贵喜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老爹说：“儿啊，俺点灯细看，哪一棵棒槌也值老银子，最好的还数那半截九品参。数了数年轮，少说也有九十五岁。俺备好驮子，明儿个天不亮下山。”
“要是胡子截俺呢？”
“不碍事，咱爷俩这么一闹，他们多半信了俺的话，只当你挖的是山萝卜，要不咋败兴退房呢。万一遇着，也别都归了人家，留下一筐也好。”
转天，没等大亮，院里已经是一片噪杂，灶火间炉火通红，小芹拉风箱做饭。贵喜擦了把脸，走进灶火间，接过小芹端来的杂合面，连吃了两碗面。想起老爹，小芹半夜爬起来为他忙活，连口热水也没顾上喝，很不落忍。
老爹查了驴驮子回来，再三叮嘱，千万别跟劫道儿的动拳脚。贼人身藏暗器，伤了性命划不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贵喜告别凌家父女，赶着驴驮子上路。已是仲秋时分，昼短夜长，五更已过，还是满天星斗。小路逶迤曲折，松林黝黑诡秘，落叶枯枝在脚下簌簌作响，四外不时传来鸟鸣兽吼。贵喜常走夜路，也算得上有胆有魂的少年，但一想凶横尖诈的胖瘦两贼兴许就躲藏埋伏在这树丛中，顿时脊梁骨冒凉气。走着走着，天际泛起鱼白肚，眼看着就要出丛林了，不由得牵着驴紧走起来。
忽听头上树枝嘎吱吱地作响，待要抬头看时，只觉背后嗖地一阵冷风，庞然大物“扑通”一声落在身后。尖嗓高声：“站住，老子在此已等候多时。”贵喜吓得直冒冷汗，头也不回，拉着毛驴就往前跑。
路边巨石间闪出黑胖子，吼道：“哪儿去？”
进退不成，贵喜死死地拉着驮子不放。黑胖子从腰间拔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大喝：“要命，还是要驮子？”贵喜一怔，黑胖子牵着毛驴就走。瘦高挑切过来挡住贵喜去路，只恶恶恨地剜了一眼，贵喜顿觉两腿发软，不觉放慢脚步，里把地外远远地跟着。
贼人走到夹马石边，山路渐窄，两尺宽的羊肠小道一侧是陡峭的山石，一侧是无底的峡谷。瘦子几步抢到胖子前面吵嚷，继而大打出手。只几个回合，瘦子飞起一脚将胖子踢下山涧，深谷里传来哀嚎，久久不绝。
吓得贵喜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眼见着瘦子牵驴远去，想到老爹的话，罢，罢，罢，为留青山在，先回凌家店。
贵喜悻悻地走入山洼，峰回路转，远远就瞅见凌老爹在大门口张望：“儿啊，你可回来了，快喝口面汤赶路。”
“还赶路呢，棒槌都没啦。”
“俺早知道他们要劫，驮子里装的都是萝卜，棒槌在这只背篓里。由后山北上牤牛哨，南下野狼谷，渡口处早有张兴旺接应。你们哥俩雇条小船，经苏子河，顺浑河而下，走水路直奔奉天。城里达仁堂管事儿的张大爷是兴旺的二爷，会关照咱的。”
“您咋不早说？俺还真以为棒槌给抢走了呢。”
“早说，你还能死拉着缰绳不放？一点破绽被识破，俩贼立马会返回来。”
贵喜憨憨地笑了，但一想瘦子的狠毒，又不由得担心：“老爹，小芹，咱仨一块走，活在一起，死在一块儿。”
“别犯傻。瘦子说不准还要回来，从这儿下山就两条路，他沿着前山上来，一准奔后山那条小路追赶。俺们在这儿好赖也能挡一个时辰，保你平安到奉天。俺在江湖多年，远近都有耳闻。再说还有匣子炮，量他不能咋着。闲话少说，快走。”
贵喜三口两口喝了碗面汤，抹抹嘴说：“我这一走，你们咋办？横竖不就是俩棒槌，咱不要了。”
“傻小子，再别说糊涂话。你爹，你侠姐积了大德，老任家的忠义打动了山神，这才招你上山。”
贵喜还在犹豫，老爹把他推到门口说：“快走，俺跟小芹在这等你。”
贵喜一步三回头，小芹追出门外，塞给他一个刚绣好的兜肚：“山里人说，人到二十，在劫难逃。早晚扎着，避邪。贵喜，为俺，为咱爹，快走！”
贵喜和兴旺日夜兼行，不日来到奉天。达仁堂的张大爷拿着人参端详了半晌，很是为难：“这样等品，成色的百年老参，别说见，听也没听过，价钱难作。”沉吟良久后说：“先付你一万五千两银票，其余的等我出手之后再补。”
一万五千两银子是个啥数？这么说吧，头几年（1916年）袁世凯死后分家，他儿子，那可是洪宪太子啊，到手的也不过两万。贵喜兑了五两银票，买了两头青花走骡，匆匆赶回柳河营子。
东山无消息，贵喜心急如焚，转天五更上山。这骡子正值当年，走山路如履平地，没等擦黑就看见暮霭中的玉女山。不过几天光景，山上已是暗红焦黄，一派仲秋景像。赫图阿拉山的秋天说来就到，冷风萧瑟，满山残枝败叶。
走近凌家店，高声呼唤小芹，老爹，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三脚两步跑进院门，差点踩着一具尸体，兴旺忙着点着蜡烛，他们才看清：倒在地上的是那个瘦子，一把利斧砍进了他的后背，白衣玄裤满是紫黑色的血浆。院里另有两具弹痕累累的匪徒的尸首。东屋房门大开，地上倒着老爹和小芹。
想必是瘦子下山后发现：驮子里装的竟然是几根山萝卜。一辈子算计他人的土匪中了凌老头的调包计，他气得咬牙切齿；带上两不要命的匪徒重上凌家店。门口遇阻，先让那俩傻瓜耗尽了凌老爹的子弹后，冲进东屋。老爹，小芹奋起搏斗，终不敌武艺高强的对手，但在肉搏中还是给他后背一斧头，他出门没走几步就倒在血泊之中。
兴旺叫来张家营的乡亲们，挖了仨深坑，砍倒了院里的大树，用截成丈把长的原木搭成三个长眠的木屋。一个凌老爹，一个小芹，一个那仨匪。兴旺气不过，喂黑瞎子得了，还葬他干啥？好歹也是性命，不敬活人，也要敬鬼神啊。
临行前，贵喜在张家营摆席酬谢乡亲父老。夜深席散，独自到凌家故地。是夜秋高气爽，皓月当空，漫步湖畔，思绪万千，手拍古木，扼腕长叹，松涛呼啸，摇树撼山。今生今世，再不会到这伤心断魂之地，只是那明月之夜却怎生消得。
张兴旺和几个年轻后生打着松明火把找来，见贵喜独自站在湖边，没敢上前，远远地等着。贵喜看见了，走过去，夺过张兴旺手里火把，一把火烧了四合院。转天，张家营的乡亲们平了房基地，遍栽红松，又将刺槐种满了进山洼的小路。凌家店从此与世隔绝。
达仁堂留下两株参作镇堂之宝，现在天津的老年人多半还记得和平路，滨江道口上，惠中饭店楼下达仁堂橱窗里的那四株人参，最大的那株两尺多长，手臂般粗细的，就是贵喜挖的。
钱，打着滚也花不完。母亲去世后，妹妹嫁到大荒沟余家，柳河营子没亲人了。贵喜到了奉天。闷起来便以酒浇愁，日日狂饮，夜夜豪赌，放荡形骸，独不近女色。但贵喜到底是个明白人，遂请来教书先生识字学文。几年间粗通史书，最喜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尤其感服聂政。每读其皮面决眼，自刑绝从，就想到凌老爹大智大勇，侠肝义胆而热泪盈眶；遂改名任政。
正当任政在书房读史，突听说张大帅要找他，不知是祸是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一个中篇《任大爷和李值》分解。
| 费明 (2014-01-14 12:29: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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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告知。我说你怎么能给同事读文章呢？ |
| 费明 (2014-01-14 14:25: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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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首先应当真实， 即要有未必发生的、却一定要有的文学的真实感的事件。 |
| 费明 (2014-01-14 23:5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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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彪事件后，政策宽松，姐姐把我从新疆办到河北魏县插队。冬闲进城，在姐姐为我找到的一间工学院的教室住下。怕我腻味，天天和她的闺密孙琦一起来聊天。一个下雪的日子，孙琦带来她的哥哥，曾经的北大学运领袖，北京第一届团市委副书记，胡耀邦的副手，早年某烈士孙女的恋人。因他移情她人，被孙女一状告达天听，遂于23岁的华年被发配到东北。我在邯郸那个冬天，他也因政策放松，保外就医，去他妹妹处小住。不知何缘，孙大哥为我们开课，讲了很多故事，其中就有这个《棒槌的传说》。两周后，他要回北京听候发落，我去车站送他，请他题字。他写下这样的文字：费明，把我讲的故事变成你的文字。 四十年过去，很多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一个意外，在Campbell 图书馆发现一本俄国传教士的笔记，让我像见到老友那样兴奋。那本笔记记录他在东北传教时的往事，其中有一部分是他和挖参人一起进山探宝的经历。除了文字，书中还配上多幅插图，形象地再现了当年东北的风情，很多细节是看了那本笔记上才回想起来的。 |
| 梅子 (2014-01-13 23:23: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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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掩卷，再读，感慨颇多。 智慧、勇气、运气，缺一不可。 人活着不容易。 |
| 费明 (2014-01-14 02:39: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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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老爹侠肝义胆，大智大勇，堂堂正正，却偏偏造假，而他的造假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劳动果实和自己亲人的性命。 把你的话稍作改动： 当个中国人，活着实在太不容易了。 |
| 敏敏 (2014-01-14 00:56: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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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凌老爹父女让人感动。每天都来文轩逛，看了您写的总是忍不住不说话。还有您写的《老婆——妻》，读给我们办公室的同事们听了，都为毛巾浴巾那段大笑，又为你们的夫妻情深感动。 |
| 天地一弘 (2014-01-14 02:33: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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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人世不易。 |
| 费明 (2014-01-14 02:38: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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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 你在哪里？ |
| 敏敏 (2014-01-14 02:39: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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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国内啊 |
| 阿朵 (2014-01-14 06:40: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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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这棒槌还有这样的传说。你参考了很多文献吧？写这样的历史故事，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