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在星火俱乐部说的话，经过几个月的发酵，终酿成大事。
这天后放学，赵金秀拉了拉我的袖子，要留我。同学们都走了，我做在原初没动地方，她丛书箱里拿出个手巾兜儿，里面装着两个黄灿灿的窝头：“俺爹让我带给你的。俺家人都知道费七妈，菩萨般的好人。”她停了一下又说：“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揭发星火俱乐部反党言论的就是俺爹。”
“为什么？” “俺爹短工转正式，把全家接到天津，没有共产党，哪里有我爹的今天？所以他成天想着报答。让我帮着写了揭发洋行沈经理、药房李老板的检举信。有一天晚上去夜校补习文化，正赶上市团委书纪，沙小泉来视察，就把报告交给她。
检举同学们的爸爸，让我抬不起头来，特别是看到这事儿越闹越大，把李小明全家扫地出门，心里没法安生。不过小明他爸爸也不好，跟共产党抬杠，能有好果子吗？工作组复核，查出他偷税漏税，成了三五反漏网的小老虎，能不麻烦吗？”
“我不信。小明搬家咋能不告诉我呢？”
“你见过小明掉泪吗？他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掖的主儿。”
“我前两天还去他家呢？”
“再去‘海关胡同’保准你找不着了，他家已经搬到建设路吴家大院去了。”她说着挤了挤那双小眼睛。我突然觉得眼睛小的优越性：压根儿就猜不透她的心思。我的大眼睛就像不设防的、敞开的城门，心里面有啥一眼就能让人看透。
好久没吃上新磨出的玉米面了，奶奶自是赞不绝口。打那儿，赵金秀不断地送窝头。1955年后，新鲜玉米面在粮站就买不到了，赵发达经常托人带来用手磨磨的玉米面。奶奶说：“赵金秀能看出她爹不好，了不起。”姐姐说：“就是太通外务，市团委书纪是谁都知道，这样的人，往后还是躲着点儿。”
******
那些日子人们个个摒息敛声，庭院里陡然升起一股子阴煞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还是没有声音，就没法儿过日子的年纪，跟陈伯伯要来几个坏灯泡，使足了劲儿扔向墙角：“噗”地一声，听着过瘾。接着拿出第二个灯泡，又是一声闷响。玩得正欢，爸爸来了，说：“匈牙利事件，第二次肃反又闹起来，家里出大事，你还在这瞎折腾？走，回家去。”
上三楼就听见哭声，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个下午没出门，晚饭也没吃。三舅，跟妈妈感情最好的三舅自杀了。奶奶揩着泪水敲开了房门，不住地劝妈妈。三舅也是奶奶的好朋友，每次来天津，给每个人的小礼物中，总有一份精致的是送给奶奶的。他还跟奶奶聊家常，帮奶奶做饭。只要三舅来，奶奶烧的饭菜也格外可口。
海军后勤机关给妈妈来了封信，说，三舅隐瞒当过三青团支部书记的反动历史，并且，家庭出身不好，还发过牢骚，提过意见；私用公车，外加男女作风问题，五毒俱全，十恶不赦，这次运动一开始就成了斗争对象。他不思改过，却做了一件非常不负责任，让大家都很被动的事。现在尸骨已不可寻找，你 再来北京没必要。你们全家要跟他划清界限，紧跟毛主席，共产党为全世界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三舅的几个朋友来信劝慰。那时候，人们还算有良心，至少敢在无端死去的冤魂的亲人面前，流露一点同情。那个和三舅一起，去北京火车站接我的阿姨知道三舅和妈妈的感情最好，还专程来我家，带来三舅留下来的衣物书籍。她说三舅性格刚烈，哪里忍受得了批斗和人格侮辱。那个批斗会的下午，他爬上高耸入云的烟筒。大家见了，抻着帐篷、床单在下面等着，他却一头栽进烟筒里。
我说：“妈妈，我有本彩色的小人书，《我长大了做什么》，是三舅给我买的。我天天看，都能背下来：‘人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十七岁……’。等我长到十七，不当海军了，太危险。”
妈妈的饭碗里，落下一颗颗泪水。
爸爸说：“你这是拿着刀子捅你妈的伤口！”
妈妈放下碗，用手绢按着眼角说：“他就是没心没肺。”
奶奶说：“这年头，咱都得没心没肺，要不就活不下去。”
******
展览会办起来后，筹备展览的工作组也该解散了。在职人员返回原单位，大学生分配正式工作。在这之前，筹备组搞了总结评比，个人鉴定，公众评议，领导审批，人人过关。在内查外调的过程中，查出邱叔叔是三青团。三青团是国民党的外围组织，49年以前，很多学生都入了团，就像现在入共青团一样，大家爱国呀。邱叔叔挺冤枉，1947年他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下组织了反内战、反压迫、反腐败的罢课游行，是学运领袖。这些光辉历史，一点用也不管，每天晚上斗争会照样开，把他搞得灰头土脸，像沈伯伯一样抬不起头来，球场上再也看不着邱叔叔三步上篮的身影了。
一天中午放学，走在大沽路上，就要到承德道时，听见有人喊；“有人跳楼了。”路队一下子乱了，我跟着人群一齐往西跑。听说，两个小时前，一个人从东莱银行三楼跳下来，摔成肉饼。只有脚没摔坏，说着还用手比划着：那么大的一双脚。东莱银行门口人山人海，空气里有一股子冲脑门的血腥气，人群围得像铁桶，我拼命往里挤，没想到被一只大手拉住：“回家！”那是爸爸，他一直在角落等着，见着我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抓回家。
为什么不让我去看跳楼的？后来才知道，1952年，父亲在三五反中交了几次莫名其妙的罚款，还是不准做生意。烧着亲友凑出来的老底儿，如何交待？年纪轻轻，什么也不干，这辈子如何打发？这天午后，他把不到两岁的小妹哄睡，悄悄走到我家的丽华大楼六楼窗前，一只脚蹬着凳子，一只脚踏上窗台，打开窗户……。昏睡中的小妹不知怎的一下子惊醒，好像知道了一切，连滚带爬，过去抱着凳子上的那只脚号啕大哭。望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父亲打消了死念。—— 他不愿我看那东莱银行惨剧，因为那几乎就是他自己。我听到这段往事时，老爸早已不在人世。
晚上姐姐趴在桌上哭。我问是因为那个人跳楼吗？ 她点点头，接着哭。什么人会让她这样伤心？妈妈下班，姐姐跑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妈妈，妈妈，邱叔叔……”“邱叔叔怎么啦？”“他跳楼了。”
转眼五十年过去，母亲垂垂老矣，大家都非常珍惜每一次团聚。母亲八十那年，小妹也逾半百，相对年龄的接近，让亲情中添上友情，彼此之间像好朋友那样，说话随便多了。一次姐姐提起邱叔叔，说邱叔叔打篮球儿的时候，总会往我家的窗户瞄上几眼。只要邱叔叔打球，妈妈就场场不误。虽然她只猫在家里，隔着纱窗看，从来没到现场。男人们见了妈妈都殷勤，比邱叔叔更棒的也不少，可为什么妈妈一听到邱叔叔，眼睛就发亮呢？当年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意思啊？
“你说呢？”母亲笑着问。
“当然希望有那么回事啦，您的生命更加精彩，这世界上会多出一个安娜•卡列琳娜。”
“我这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孽，养了你们这一群白眼狼！”妈妈摇着头对小妹说：“我生你时在和平产院，那几天看了《安娜•卡列琳娜》。我不喜欢安娜，倒是喜欢吉提，所以你的名字是吉提。”
姐姐说：“为什么邱叔叔出事那天您没吃晚饭呢？”
“你邱叔叔有活力、能力、魅力，生龙活虎，……像你三舅。”母亲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来。
| 敏敏 (2013-12-09 01:05:48) |
|
您的记性真好，小时候，我外婆也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可我都不记得了，后来有了女儿，给她讲故事，都是照着童话书读的。 |
| 梅子 (2013-12-09 03:51:45) |
|
惩恶扬善是老人们讲故事的主要内容，你的记忆超好。 |
| 天地一弘 (2013-12-09 13:51:05) |
|
奶奶的故事很好听。 |
| 费明 (2013-12-09 16:07:50) |
|
记忆总是有选择性的，巨大变化中的很多小事都能记得。 |
| 费明 (2013-12-09 16:11:38) |
|
记忆是通过不断地回忆加固的，我在新疆七年的孤寂的生活里，有太多的时间回忆。那时间离我的童年，相去不远，能记得很多细节。老来，这些加固的回忆又在脑中泛起。 |
| 费明 (2013-12-09 16:15:28) |
|
尤其是夏夜，在银河底下讲的，那些美好的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