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挨打之后就盼聂大爷,他来了会带我上街买吃的,屁股上的损失,嘴上补。自从他跟张小洁打得火热,惹得爸爸生气之后,就再也不来我家了。这一顿爆打算是白挨了,连点儿想头儿也没有。
天底下还能有啥好事呢?这天下学回家,快到大门口的时候,路队一下子散了,同学们跟着大街上的人们奔跑,听见人们在喊叫着:“拍卖啦,拍卖啦。” “啥叫拍卖?”“傻帽儿,这都不懂?拍卖就是豆腐价儿买猪肉。”果真是个天大的好事儿。
我跟着大伙儿跑进大院,跑进庭院。看见墙角、门口、楼道,到处摆满家具、用具、工具。奇怪,怎么这些东西咋这样眼熟?转身看到印着《白雪公主》图案的小铁床,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我家在拍卖。为啥要卖小铁床?那是爷爷给我五岁生日的礼物。为啥要卖我爸的台灯?它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每天傍晚我下楼叫爸爸回家吃饭时,他总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双眉紧锁,一言不发。灯光穿透墨绿色的玻璃罩,突破沉沉的死寂,带来一派光明,带来一线生机。
账房先生们和做饭的高师傅都在人群中张罗,讲价、收钱,没人搭理我。后来消停下来,侯先生才对我说,你爸的德昌贸易行关门,台灯再也派不上用场。我问:“要是卖不掉,还会搬回家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拿出来的,说什么也不会再送回去。”
我们房间已经搬空,客房的两张木床还在。奶奶说:“二楼要腾出来,给别人住,三楼那几个小房间挤不下那么多东西,再说,你正在长个儿,小铁床睡不了几天,上楼睡大木床吧。今天晚上跟我睡。”我坐在木床上,想着淡绿色的小铁床,正在楼下拍卖。侯先生讲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拿下去就不会再搬上来。突然,我想通了。跑下楼。拉着侯先生的手说,“开弓会有回头箭,只要朝天射,就能掉下来。”“我这箭是往前射的,行了吧?怨不得你奶奶说你这孩子格色,从来没有一个人提出你这样的问题。你呀,还是少想些、少说些没边没沿的傻话疯话,让你爸爸妈妈省心。”
晚上奶奶还在忙,我一个人先上床。躺在木床上,更加怀念浅绿色的小铁床:七个小矮人,博士、害臊、瞌睡、嚏喷、乐呵、迷糊和烦恼,脚底下的白马王子,头顶上的白雪公主,那么多可爱的人儿都没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我一个。我望着天花板编织自己的梦:等长大了,我会像詹天佑一样设计铁路,像表叔郑为乾那样建造大桥。到时候周总理接见,他一定要问,费工程师,你为人民做出贡献,共和国能为你做什么?我说,我要我的小铁床。我被自己编制的故事感动得哭起来,流着泪睡着……
小明说,他不喜欢家里卖东西,他爷爷留下那么多古董,让他大爷卖光,好生生的家就败在他手上。我说,那好,往后咱俩长大,说啥也不卖家里的东西。
******
48年初爸爸独自来到天津,租下解放路丰盈大楼的一套带家具的单元。没多久,房东要回英国,把一屋子菲律宾木家具作价卖给爸爸。整套卧室和起坐间的家具,有立柜、梳妆台、沙发、茶几,一对床、一对五屉橱、统统米黄色。我常去妈妈的卧室照镜子,看脸上的雀斑,是不是长得更像坏小子。嘴里哈气,镜子模糊。用袖口擦,爸爸看见就着急。他说,这是威尼斯镜子,不能用粗布擦。说着拿出一根棉签,沾着酒精,蹲下,一点点地擦。
为了搬家,这套宝贝的组合立柜,已经被拆成五块。摊在地板上的每个分离件上捆着粗绳子,爸爸蹲下,往绳套的边角处塞纸板,旧衣服,生怕会勒出印迹。
被迫搬家,确实窝囊。老字号《德昌贸易行》虽说允许关闭,但我家必须还要为政府让出二楼。被挤兑不得不搬家的屈辱真够受的。父亲不像他父辈那样,曾在商场纵横捭阖,曾让路人止步脱帽,曾作为票友,穿着长靠、戴着头盔、脚踏厚底靴登台唱大戏,曾高朋满座、杯酒交觥、笑談人生。他也没有子侄辈,有着为自己打拼,行路万里,搏击人生的机会。他瘦弱矮小佝偻、低眉顺眼、见人赔笑。在我的同学们纷纷和家庭划清界限,举报自己父亲反动言论的时候,我无论怎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他的一丝破绽。这么多年,他咬碎了大牙,独吞屈辱苦闷,不给子女留下一点揭发检举的机会。我在井下挖煤那几年,每当窗外救火车经过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们奔走相告:“看老费吓得那个德行,准他妈的煤矿塌方,把他那个狗屁儿子压在底下。”父亲笑不出来,紧皱着眉头,下巴颏装进两根锁骨中间。当我来到美国念书上班,拿到头个月的薪水,买了一盏绿玻璃罩台灯的时候,他已不在人世。这盏台灯一直陪伴我,当我凌晨爬起来码字的时候,墨绿色灯光洒满了房间,晕染着朦胧童年的回忆。
******
厨房成了客厅,库房成了卧室,全家挤在三楼,没等收拾利索,二楼已经搬进来人家。是什么人呢?王发单手插腰,人五人六地指手画脚,指挥安排不吭气儿的搬运工人——他就是二楼的新主人。可我们每天上下三楼还要穿过二楼的客厅,那儿的一点一滴的变化和动静都看得见。沈伯母不时地打开边门过来,板着面孔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好多天才想起,我的小手绢还在卫生间的瓷砖墙上贴着。我和姐姐的小手绢都是自己洗,洗好了贴在瓷砖上,一会儿就干。可搬家忙乱,把小手绢忘得一干二净。
王娘说,虎仔,你自个儿去拿吧。
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子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薰了个跟头。浴池里堆满了烂菜叶、橘子皮。王发跟进来说,解开裤子撒尿,他说外国人可真笨啊,把好好的蹲坑做成马桶,蹲在那个木头圈儿上,做出的大活儿刚好被挡住。把木圈儿卸下,马桶边儿又那么窄,蹲在上面,真怕掉下来。他爸爸单位过些日子要来换一个蹲着用的大便器。
没两天,王家浴盆的臭味窜上三楼。奶奶跟王娘说:“天冷,我家现在洗澡不方便了。”
“我家也不方便,只好去浴池。”
“你家就能洗,你家卫生间的大洗澡盆比华清池里面的大池子方便多了。”
“澡盆?呦,俺们当成下水道了。”
“没事儿,清干净就行。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帮你。”
说干就干,奶奶拿起笤帚、簸箕、板刷、老虎粉就干了起来。在家里,她干活,爸爸妈妈就着急,怕她累着。我能看着自己奶奶给人家打扫卫生吗?我脱了鞋袜、挽起裤脚,跳进澡盆里帮奶奶清洗。
打扫干净了,王家、沈家和我家合在一起,交了一个月的暖气费,地下室的锅炉烧了起来。有了热水,我先洗澡,最要洗的是在污水里泡过的双脚。第二个进卫生间的是王娘,她洗过澡之后,脸红嘟嘟的,头发光亮,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
卫生间的臭味没有了,但烟熏得厉害。每天早晨,王娘在客厅生火,浓烟上了三楼。呛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姐姐说,大家住在一起,这样不知道照顾人,忒差劲了,我下楼去跟他们说。奶奶不让她去,说,等等,想办法婉转地跟说。你这么气呼呼地下去,不吵架才怪呢。
不光我家吃不消,沈伯母看着也心疼。在客厅烧煤球炉子做饭,红煤球掉下来,把地板烧得黑一块白一块。沈伯母买来一个铁皮炉垫,想把炉子放在炉垫上,保护打蜡地板。王发气呼呼地问:“就不用你这个破炉垫,看你能怎么着?还以为这是你家的房子?告诉你吧,这房子已经归公,我就是公家的代表,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沈伯母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几天后,奶奶跟王娘说,地板上架炉子,万一起火,跑煤气,大家都不安全。取暖有暖气,做饭就来我们三楼,这儿有抽油烟机,水门汀地面。水门汀是cement的译音,以前天津上海都这么说,后来不知怎的,愣改成水泥,既没有水,又不是泥,真不知道怎么这样排外;美国英国都可以音译“筷子”,中国为什么就这么害怕音译外来语?
自打清理卫生间之后,王娘对奶奶敬重有加,奶奶说话,多半都听。王娘当天就上楼做饭。厨房大,不碍事儿。王娘灌着暖壶说:“七妈,俺是个实诚人,不跟您说套话。俺们打山西乡下来,头一模进城,连煤球炉子都没用过。哪儿有了差池,您老可要多多指教啊。”
一个周日,王发他爸单位的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一条五六尺长大鱼抬进三楼厨房。平放在条案上的大鱼被开膛破肚,剁下一块儿中段扔进开水里白煮。那天来家帮忙的绒妈说,鱼头鱼尾鱼杂碎都是好东西,扔掉太可惜。王娘说:“那就都给你。大鱼是单位送的,我家三口吃不完,干脆再给你块中段。”转天中午,爸爸、妈妈、绒妈上班,王家爸爸去北京开会,奶奶把王娘和王发请来吃饭。红烧鱼尾,沙锅鱼头,醋溜鱼片,外加鱼肚汤。王娘吃得美滋滋地,说:“七妈可真会烧菜,样样好吃,花不少钱吧?”“一个大子儿也没花,用的都是你不要的下脚料。”王娘说:“往后还真得跟您学学烧菜做饭。”王发吃得更是眉飞色舞,吧唧着嘴,筷子指着红烧鱼尾说:“奶奶烧的这个菜最好吃。”我也知道鱼尾好吃,一层厚厚的膏状胶质,抿在嘴里,说不出的美妙。奶奶说:“小王发呀,这是北方才有的花鲢,南方没有这么大的鱼。在合肥,我家门口有个水塘。春上虎仔他聂大爷给我担来一挑子鱼苗,放进水塘里,到秋都长得筷子般长。打上来,干鱼、淹鱼、糟鱼,吃不了的还变成银子。”王发问:“那是不是剥削?”我说:“自己放苗自己打鱼,剥削谁啦?”“为啥你家要霸占那么大的水塘?”王娘骂他:“你吃多了。”“我是吃多了,不吃了。”他摔下筷子就走,王娘一个劲儿地跟奶奶陪好话。
吃过晚饭,奶奶总要戴着老花镜在灯底下做针线。这晚,她拿着顶针,望着三楼的小窗户外面漆黑的夜幕发愣,半天才长叹一口气。
司马冰 (2013-12-06 23:59:26) |
从此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应接不暇的浩劫,命大的苟延残喘,命小的就一命呜呼了。 |
敏敏 (2013-12-07 00:55:37) |
从小就听爸妈讲这些,没有经历过的人,真是不敢相信。 |
天地一弘 (2013-12-07 01:33:45) |
那是一场浩劫,让善良的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
费明 (2013-12-07 15:48:57) |
“一个人的生命不息,全国的运动不止” 引自《三代沧桑》。 |
费明 (2013-12-07 15:53:07) |
这正是我想把个人的经历和见闻写下来的原因。我写得很粗糙,不正规,最多只能算个野史。但年轻若你,或将来更年轻的人们会知道,文明古国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
费明 (2013-12-07 15:57:04) |
闹灾饿死的多半是农民大众,49年-52年搞死的是中国最有经验的农场主和最年轻一代的企业家,57年搞死的是爱国志士,66年搞死的中华最后一批残留下来的精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