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上,穿绿制服的邮差,穿黄上衣的搬运工拉着板车走来。列车广播又响了:“旅客同志们请坐好,等通知后,再按次序下车。”为什么不让下车?不下车去哪儿找爷爷?我把头伸到窗外,看见前面车厢下来个列车员,跟着下来一个背着大枪的军人,又一个背大枪的军人,然后一个穿着大红色衣服的中年人。他后面又是两个当兵的,一个把行李卷放在红衣人肩上。红衣人双手举过头顶,两只胳膊贴着耳朵,紧紧地挤在一起的两只手抓住行李,手腕处闪烁着发光的手铐。随着哗啦、哗啦的脚镣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姐姐小声说:“脚镣,手铐!啊,犯人。”我看清了,他是个大高个儿,络腮胡子,长得很英俊。他和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军人一样,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默默地走着。我突然觉得恶心,把头缩回来,捂着嘴,接连呕了几口酸水。奶奶忙用毛巾给我擦:“着风寒了吧?阴天凉着呢。”隔着车窗往外看,阴沉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都说上海好,上海的天怎么也这样?
我后来问候先生:“您说上海车站那个犯人为什么要穿红衣服?”“红衣叫号衣,—— 差役、兵丁或囚犯们穿的统一服装。鲜红扎眼,第一,很容易辨认,跑不掉;第二,更为了产生威慑力,让看到他的人心寒胆颤。”“他犯什么罪了?”“多半是反革命。”“反革命?”“不满现实的现行反革命,反对过共产党的历史反革命。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敢说共产党半句坏话——”他手掌一挥,劈将过来,在离我脖子半寸远的地方骤然停住。随手而来的凉风,吓得我缩起脑袋。“‘咔擦’一声,就让你的小脑袋搬家!”
“虎仔、虎仔。”窗外,爷爷笑着摆手。他戴着古铜色礼帽,穿着浅灰色长衫,三截头黑皮鞋。后面跟着一个没见过面的年轻人,很友善地冲着我们笑着。爷爷,跟花生糖、巧克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爷爷,多少次来到我梦里,这会儿就在眼前。我手把着车窗,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奶奶生怕我掉下去,紧紧地抱着我的双腿。爷爷一手托着我的脑袋,一手捂着自己的帽子。我抓住他的肩膀,板刷一样的头发使劲儿拱着、蹭着他的花白胡子。他咯咯地笑着,略带沙哑的笑声谁听了也会跟着笑。第一次在火车站被亲人迎接,温馨甜美,那感觉可真好。
坐上福特面包车才知道,跟着爷爷的那个人原来是司机,他开车很安静,只说了一句:前边在修路,所以要从静安寺走。爷爷随口应着,然后就跟姐姐、跟我不住地说笑,奶奶坐在一边,非常满足地笑眯眯地看着、听着。奇怪,在天津,说起爷爷就咬牙切齿的奶奶今儿个怎么这样开心?
车到静安寺,往南拐,又开了两三个路口,东拐。我看着路牌子念,“长乐路”。爷爷奶奶都说这是蒲石路,怎么纠正也不管用。现在想来惭愧,他们活着的时候经常抬杠,谁让我是包公儿子的老乡呢?如今老人不在了,姑且顺着他们说吧。沿着蒲石路往东,左手有几个院落,一个是周佛海的故居,黑色的大铁门后面有个大院,五幢房子,一幢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婆,其中一个老婆的孙子就是我现在的同事。伸手就能碰着几十年前,几万里之外的邻居,您说说,这个世界有多小?小得来呀,只有短暂人生可有一比——一眨眼就到暮年。老了没啥,就是爱讲故事,再不讲就没人知道啦。如果您一定问,知道这个故事又咋样?不咋样,跟我一块儿消费人生呗。周家的西邻是京剧名伶周信芳,东厢是个大弄堂,南华新邨;斜对面的弄堂,叫沪江别墅。弄堂口有个过街楼,门洞左边行车走人,右手是卖早点的大老张。过了大老张,往南到底,一棵高大的洋玉兰伸出墙头,深绿色的厚实宽大树叶中,开满了雪白的像馒头那样大的白花。
“到家啦,闻着洋玉兰就到家啦。”奶奶说:“北方少见四季常青的洋玉兰,这棵树是你姑姑栽的,几年没见,又长了一截。”我跟着姐姐跳下汽车,跑过去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上石阶。侯先生早已快步走来,打开门锁,推开大门。哇赛,好亮,上午的阳光射进客厅,隔着法兰西玻璃门就能感觉到热气。右手厨房,左手楼梯。姐姐快步走上两级台阶,转了个180度,又上了几个台阶,指着左手房门说,瞧,这是亭子间。她这么一说,我模模糊糊地也记起来了,是不是上面还有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姐姐说,对了,小迷糊记起来了。我俩一直跑到三楼,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儿。客厅有个沙发,楼上几间屋里摆着的床和椅子,地上这儿一张,那儿一张废纸,看样子很久没人打扫了。奶奶扶着床栏,失神地望着空楼,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下到一楼时,客厅里,爷爷正在说话,侯先生应着,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一会儿工夫爷爷站起来,侯先生忙拿起两个小包,跟着出门上车,去老德昌办事。
爷爷走后,奶奶让我和姐姐看从天津带来的画书,安安静静地别出声。她坐夜车没睡好,盖上一条毛毯,和衣在床上躺一会儿。我翻出一本伊索寓言:《狼和小羊》。春天到了,桃花盛开,小草钻出了地面。小羊在草地上吃草,在溪边饮水。狼说:“你把水弄脏了!”小羊吃惊地问:“您站在上游,我怎么会弄脏您要喝的水?”“不管怎么着,你也是坏蛋!去年还说过我的坏话!”“啊,那怎么会呢,去年我还没有生下来呢!”“那就是你爸爸,你爷爷反对过我。”说完,龇着大黄牙,扑到小羊身上。
我真怕大灰狼藏在身边,说不定啥时候跳出来。先说一顿为什么要吃我的道理,然后把我吃掉。寓言往往含有警世智慧,预示几千年后的光景。可是,非要让我知道这样可怕的故事,是不是太残忍了?
奶奶睡着,姐姐拉着我下楼,去客厅打电话。刚拨了几个号码,就听见电话铃响。她问我:“知道哪儿的电话铃响吗?三楼的。看见这个数字转盘中央不是写着一串数字吗?那就是三楼的电话号码。你在这呆着,等我上三楼后,按这个号码给我打电话。”说完,像只快活的小山羊似的噔噔噔地上到三楼。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下来:“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打了呀。” “怎么打的?把话筒拿起来打,你这个小傻瓜,连这都不知道。”她急匆匆往外刚跑了两步,二楼的房门开了。奶奶说:“你们俩也真能做妖,一会儿也不安生。不能玩电话,占线,外面电话打不进来。”果然,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一个接着一个。奶奶忙着接电话,好像有很多事情。
中午姑姑来,说周末要回来,陪陪奶奶。她跟奶奶小声说话,隐约听到台北、房子、生意、表哥。姐姐说:“表哥,不是你我的表哥,是在台湾当大官的,咱爸爸和姑姑的表哥。”我心里想:难怪奶奶说你外务精,操多少心?不怕累着?什么表哥,反正我又没见过。
姑姑好像心事重重,跟奶奶说这话,走来摸摸我的脑袋,拍拍姐姐的后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问奶奶:“为什么姑姑不跟我们说话?”“她本来要去香港,可申请被最后一关被卡住,心里烦闷。”“不会吧,一定是讨厌我。”“傻小子,姑姑咋会不喜欢自己的侄子呢?合肥人管姑姑叫姑老子,姑姑跟你老子一样,可知道心疼你们啦,早年还救过你们的小命。” “还救过我们?” “是啊,没有你姑姑,咱这家人家还不知会咋样呢?我说给你们听。”
49年五月底,国民党宪兵都撤退了,共产党刚刚进城。虽听说解放军露宿街头也不扰民,但共产党到底咋回事儿,还是不知底细。一时间人心惶惶,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偏偏那几天,你聂大爷想起来要给我过生日。亲戚朋友都来送礼,送堂会。啥叫堂会?就是请人来家唱歌唱戏,张小洁那时候就来唱过。家里人出人进,又唱又跳,好不热闹。这天下小雨,快到中午,饭做得咋样了?我去厨房一看,没人。厨子压根儿没来,还是刚刚出去?怎么连句话也没有?楼上十几张嘴等着,那我来做饭吧。
门外天昏地暗,大雨哗哗地下。正在厨房忙乎,听到门响。扭头一看,不好,大门被打开,六七个蒙面大汉一下子涌进来。个个身披雨衣,脚踏长靴,手拿盒子炮。一个高个子压低了声音说:“上去。”我上到二楼,全家人早已挤在起居室里。你爸拉着你姐姐,你妈抱着你。他妈胆大,问:“你们要干什么?”高个子对着你妈的肩膀是一枪托子。“告诉你吧,干的就是这个。”(我后来想,多亏了那一枪托子预科班的教育。往后明火执仗不知经历过多少,我妈再也不问究竟,因此也免了皮肉之苦。)
那个高个子数着房间里的人,连数两遍,对一胖一瘦两个匪徒说:“十一个人,盯住了,没我的话,谁也不能离开。”他说完出去,一会儿就听见楼上楼下玎玲咣当翻箱倒柜。瘦子说:“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看看,别让他们把值钱的都抢光了。”胖子说:“为啥你不留在这儿,让我去看看?”说着俩人撕扯起来。高个儿听到声音跑进来,一人一个嘴巴,把那俩打老实了。高个儿眨了眨三角眼,好像觉得不对劲,又数一遍人头,不对,咋少了一个?再数,还是十个。难道有人溜出去报警?他自言自语地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扯开窗帘,赫然见到虚掩的窗户,伸头又看见窗下有一条通向邻家的墙檐。“不好,有人报警。”说完撒丫子就跑。他这一跑,楼上楼下叽里咕噜、稀里哗啦全跑,接着就听见门外汽车启动。等我下楼,哪里还有个人影?后来才知道,家里那个厨子是内线,带人来抢。早知道他揩油,没想到他通匪。
谁溜出去报警?原来趁着那两个贼人撕扯,你姑姑打开窗户,跳到窗外,贴着墙檐,走到邻家,邻居看见,忙打开窗户,让她进去打电话,这才把贼人吓跑。
我问:“是这个房子吗?”“是。”“您说的那个墙檐在哪儿?”“跟我来。”奶奶说着打开晒台的铁门。
这是一个法式建筑,一楼二楼间探出一条两寸宽的白色水泥墙檐,像为兜售三明治,精刮刮的小老板把两片面包间夹着的奶酪拽出的一个白边。这么窄,这么薄的一条水泥裙边,怎么敢在上面走呢?奶奶说:“这就是你姑姑过人之处,为了全家人性命,把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
姐姐糊涂了:“姑姑这么勇敢,可见女子能办大事。为什么咱家还要重男轻女呢?”
我也糊涂了,为什么要当富人呢?有钱多麻烦,我入不了队,家里还有人来抢。我说“奶奶,家里有啥让他们拿就是了,东西少了,省得麻烦。”“当时家里也没啥,只是一些寿礼,多是不值钱的应景摆设,只有蚌埠朱文江送的一付玉镯可惜。我手上这只翡翠镯子横竖褪不下来,这对温润光亮羊脂玉的手镯早就打算给绒妈。难为她几年辛苦,为我外婆养老送终。我给她写信,告诉她,有付白玉镯送给她,过两天再买些布料,一起托人带去。哪知道东西还没有凑齐,玉镯却被贼人抢走。前些日子你绒妈来天津,我跟她说:‘现在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那样成色的玉镯了。说给你玉镯,成了一句空话。这么着,等什么时候这个翡翠镯褪下来,就补给你。’”
可奶奶这么胖的手,什么时候才能褪下来呢,我把脸贴在手镯上想。
半年后,姑姑只身到了香港。没有告诉在台湾当大官的表哥, First cousin,50% DNA相同的亲舅舅的长子,咬着大牙,从苦工做起。几年后开了一间三个工人的假发厂,后来开服装厂。再后来,把亲戚一个个送到海外读书。我到了美国之后才明白:蒲石路惊魂女子救全家于水火,很有一番象征意义。
梅子 (2013-11-29 04:40:18) |
往事如烟,又不如烟•••••• |
费明 (2013-11-29 11:58:46) |
如烟的往事老来回味,带着说不尽的酸甜苦涩。 |
予微 (2014-01-21 04:05:31) |
有这奶奶,这人家个个有本事! |
费明 (2014-01-21 06:26:04) |
不过,慢一拍有好处, 你看的是修改版,文字通顺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