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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到金晓燕的家,我们已经是小学四年级了。
我们同学四年,不仅是一个班的,还是同桌,而且从一年级起就是同桌。不过都是金晓燕到我家,我可从来也没去过金晓燕的家。金晓燕也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不过好像她也没有邀请过其他人。这可是我悄悄打听来的,因为我奇怪她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
那一年,我和金晓燕成了搭档,我们都是中国少年先锋队的队员,就是戴红领巾的那种,而且我们是一个小队的,金晓燕是小队长,我比她差一点点,真的,就是一点点,是小队副。哼,小队长,还是个副的,真没劲!我和爸爸说。其实我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好歹也是个官呀!说起来,我还真有点不服气:整个小队十五个人,八个女生,七个男生,所以在选小队长时,男生肯定会吃点亏。不过,我并不生气,我喜欢金晓燕,这可是悄悄跟您说的,给金晓燕当副手还说得过去。那时,班里的位子都是一列男生,一列女生叉开来坐。听老师们说,这样可以调动大家的学习积极性。我也是后来才理解这种安排是多么正确的,因为我的队长——那是后来啦,我已经成了个插队知青——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实,男女搭配,学习也不累。比如说我吧,就是因为和金晓燕同桌,所以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这可是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了。要是不和金晓燕同桌会怎样呢?瞧您问的,不要假设,前提不真,什么结论都是可能的,这是逻辑,您——懂吗?
到金晓燕家不是为了别的,这个学期,老师把我们分到一个学习小组,要在一起做作业,还有就是要在一起研究研究我们的小队工作,谁让我们是少先队的正副小队长呢!
金晓燕的家离学校不远,我们没有坐公共汽车,钻小胡同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一条不宽不窄的胡同,高台阶红漆大门,和一般普通民宅不同的是,大门旁有个车库。听金晓燕说以前这个大红门里住的是个什么贝勒,当然是有贝勒的那个时候了,民国时也住的是个富贵人家,当然也是有富贵人家的那个时候了。随着时代变迁,人民当家作主后,这个大院子被分成几个小一点的院子,金晓燕家住的就是其中一个。
金晓燕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钥匙,开了院门。那可是个我从来就没见过的大钥匙,只有又厚又重的大门才用得着。我家的门钥匙就是那么一点点,上面拴了根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在大门洞内,一个老人推开传达室的窗户,探出头溜了我一眼,又和金晓燕打了个招呼。金晓燕叫了一声张大爷,告诉他说我是她的同学,来家里一起做功课。老人招呼金晓燕到传达室,悄悄说:“晓燕,你哥哥又淘气了,你妈正训他呢。小心点儿!”
金晓燕的脸有点儿红,可能是当着我不好意思,点点头说知道了。
我们穿过月亮门,金晓燕指着大葡萄架下的一把藤椅对我说:“小博,你先在那儿坐坐,一会我叫你。”
金晓燕家的院子真大,除了葡萄架,还有不少花木果树。方砖铺就的甬道,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通到各个房间,甬道边是花坛,有紫色的鸡冠花和红色的美人蕉,开得正旺。我转着脸看着,吃惊地想,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家和她家真没法比。我家的院子住了有十几家,北京人管这叫大杂院。我们家就有两间房,一间称为里屋,我爸爸妈妈住;一间称为外屋,我和妹妹住。做饭就在屋檐下搭的一个小厨房里。
正屋的门一下子开了,一个男孩从里面跑了出来,嘴里还嚷嚷着什么。他看见葡萄架下发呆的我,就走了过来。
“嘿,小孩,你是哪儿来的?”
“我是金晓燕的同学,”我看了看那个孩子,他比我高半头,脸上有几颗青春痘。“我们在一起做功课。”
“你还是一道杠呀?”他看见我的小队长符号。“我妹妹也是一道杠,你们俩谁官大?”
“我们是一个小队的,她是正的我是副的,”我说。看来这个男孩是金晓燕的哥哥金晓兵了,听说他淘得很,总是在外面惹是生非。
“你还不如我妹妹呀?”他鼻子里哼了一下,盯着我看。“不过,你比我官大,我连一道杠都没有,白丁。”
我把眼睛转开,避免和他对视。
“玩弹球吗?”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有几颗玻璃球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摇摇头,“一会儿我们就要做作业了,没时间。”
“要不我们搧三角?”他又从兜里掏出几个烟盒叠成的三角。“就玩一会儿,我妹妹磨叽得很。”
我又摇摇头,这都是小小孩的玩意儿,金晓燕的哥哥怎么还喜欢这些?
他有些无聊的样子,用脚踢着葡萄架下的一块石子。
“哎,你们家是干什么的?”他问。
“我爸是体委的。”
“体委的?打球的?踢球的?跑步的?游泳的?”
“都不是,”我摇摇头。
“那是干什么的?”
“练武术的。”
“你爸会打架吗?”他来了兴趣。
“我爸说,练武的人不能打架。”
“那有什么劲呀!不打架练那玩意干嘛?”他撇撇嘴。“哎,你爸教过你吗?”
我点点头。
“来,给我练两下子看看!”
“我爸说,不能在人面前显摆,”我摇摇头。
“没事,比划两下子,来来来,”他往后退了退。“就跟这儿练练!”
我站着没动。
“怎么着?还摆谱?怎么动不动就是你爸你爸的,你爸还比我爸官大吗?”他不高兴了。“你不练啊?”
他一把揪住我的前胸,“你练不练?”
我右手捏住他的手,身子往后一退一转,左手朝他手腕上一斩,右手一推,解脱开来,他退了两步站住了。
“嗬,你还真有两下子?”他缩缩身子,把烟盒塞进裤兜,跃跃欲试地又要扑上来。
“哥?你干嘛欺负人?”金晓燕正好从家里出来。她回头朝屋里喊,“妈,您看我哥呀!”
金晓兵把手插进裤兜,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正和他聊天呢,什么也没干呀?你看,我的手还在兜里呢!”
金晓燕跑过来,瞪了金晓兵一眼,拉着我,“走,别理他,咱们做功课去!”
我跟着金晓燕走进她的房间。
这个屋子有我家两间屋子那么大,墙边一张单人床,一个三屉桌,两把软软的靠背椅,靠墙还有一个带镜子的衣柜。我注意到每件家具上都钉着一个绿色的小铭牌,上面刻着数字,说明这是公家的。
“坐吧!”金晓燕指着一把靠背椅说。
椅子真软,我在上面颠了两下,让屁股好好享受一把。我家只有两把木椅子,其他都是方凳,硬得硌屁股,还是妈妈用旧褥子缝了几个坐垫,当然没有金晓燕家的椅子软。
作业很快就做完了,当然比预计的时间慢了不少。我从来就不怕做作业,尤其是和金晓燕在一起,闻着她身上甜香的雪花膏味,假装思考,抬头凝视她美丽的眼睛,耽误了不少时间。接着,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班里和小队的事,如何学雷锋做好事,这就算是研究小队工作了。金晓燕问我渴不渴,想不想喝汽水,我点点头,谁和吃好的都没仇,更何况,我家很少给我零花钱,也很少有机会能喝到汽水。
金晓燕把我领到她家的客厅,进了门,我就不敢动了。那是地毯,厚厚的地毯。我用后脚跟轻轻地按着地毯,试探着地毯软软的弹性。正在沙发上看书的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和我打了个招呼,金晓燕介绍说那是她妈妈。其实不用说我就看出来了,金晓燕长得很像她。我叫了一声阿姨,算是打过招呼了。
“小博,刚才晓兵欺负你啦?”金晓燕的妈妈问。
“没有,他只是想和我玩,”我看见金晓兵的脸在通另一间屋子的门旁闪了一下。“我没有时间,还得做作业呢!做完作业才能玩。”
“真是个好孩子。哎,晓燕这个哥哥呀,”金晓燕的妈妈叹了口气。“除了玩就是玩,马上就要考中学了,还不知道努力。”
“阿姨,您别担心,”我安慰她。“到时候他就知道努力了,我看他挺聪明的。”
金晓燕的妈妈笑了,“你可真会说话,等着看吧!”
这时,金晓燕拿来了两瓶汽水,递给了我一瓶。
金晓兵从他藏身的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两手插在兜里,若无其事地经过我们身边时,突然一把将金晓燕手里的汽水瓶抢到手,冲到院子里。
“妈,您看,我哥又欺负人啦!”金晓燕气得跺着脚叫起来。
我看看手里的汽水瓶,递了过去,“你喝吧!我不渴。”
“没关系,我再拿一瓶,”金晓燕推让着说。
金晓燕的妈妈微笑地看着我们,说:“你看,这个晓兵,一点儿哥哥样都没有!”
喝完汽水,金晓燕送我到院门口,金晓兵从传达室的窗口探出头对我说:“哥们儿,行啊,你丫够义气!”
没过多久,金晓燕的哥哥顺利考上了一所不错的中学,他妈妈非常高兴,特意让金晓燕请我到她家,那次我见到了金晓燕的爸爸,一个和善的老头,还和他下了一盘围棋。而且我还知道了金晓燕的爸爸不姓金。
又过了一年,我和金晓燕考上了北京一所有名的中学。我们学校和金晓兵的学校斜对门,只隔一条马路。
梅子 (2013-11-17 08:29:01) |
学雷锋是1962年开始的,我大概知道了年代。 |
夏华博 (2013-11-17 14:20:43) |
全书的时间应是从1964年到1985年。为什么截取这样一个时段?因为文革的发生发展和结束并不是一个突然、孤立的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