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5

 

5                               青梅竹马

流经天津的海河像巴黎的塞纳河、伦敦的泰晤士河、日本的隅田川和彼得堡的涅瓦河一样,把上游的土特产经由水路运来,又转运到外埠。把外国的白洋铁、白洋布经海路引进,把中国的发雕、双面绣发往世界各地。滨河沿海,造就了大都市的繁华。天津这块风水宝地,早被列强看中,一百多年前,有了法英租界,庚子年间,又多了日俄租界。随着租借地而来的还有各国的文化,天津市中心的法租界建得最早。有法国桥、法国公园、法国菜市、法国教堂、法国学校。大沽路、赤峰道交口处有法国医院,马大夫医院,一座不大的法国天主教堂,慧心教堂,和一所教会办的学校,—— “正德小学”,那是我和姐姐的学校。


正德小学里的礼堂是给教会做礼拜的。每到礼拜天,马大夫医院的几百名信教的医护都来做礼拜。星期一早晨,礼堂附近还弥留着头天烤面包的麦香。周一放学回家,我总缠着奶奶信教。当教徒多好,每个礼拜天都能闻到香喷喷的烤面包的味道。


新年,正德小学借用礼堂聚会联欢。周老师编了一出两幕话剧,《小迷糊上学》:一个男孩贪睡,起晚了,揉揉眼睛忙着找衣服,鞋子,最后还差一只袜子没到位。啥也顾不上了,胡乱擦了把脸,慌慌张张跑进学校,踩着铃声进教室。老师让他交作业,他摢撸着脑袋,擦着满头的汗水,像鸡刨窝一样翻书包。作业本没找着,倒是翻出一只袜子。由于周老师的帮助,他终于成为一个早睡早起,做事有条理的好孩子。


第一幕演出非常成功,那就是我的真实写照呀,奶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场间周老师给我梳头化妆,打扮得跟沈同似的。第二幕闪亮登场,甭管装得像不像,模样在那儿。


演出结束,没等卸装,我就跑进观众席,坐在奶奶身边。下面一场是歌舞。随着周老师敲打的细细的扬琴声,幕后响起云南民歌《十姐姐》的合唱:“大姐那个生来脸儿红呦,黑黝黝的辫子长又长。”随着动听的歌声,舞台上走来脚步轻盈的十个姑娘。头一个腰肢柔软,动作舒展,长长的脖子像天鹅的颈项。我抱着奶奶的胳膊,悄声说:“您看见了吗?头一个是高洁,刚从北京转学来的大班长。”“长得像红头阿三。”


奶奶说的阿三就是缠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族人,五十年代初上海、天津还能见到。我问:“阿三怎么啦?”

“黑黑的不说,人中还那么短,苦命相。”

“黑怎么啦?我们都叫她黑玛丽。人中短,看着多神气呀。”

“男子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哪能打小儿就琢磨小囡囡。”

得,奶奶不要听,趁早闭嘴吧。


寒假很快过去,开学那天,妈妈给我们交了学费就跟周老师去一边说话。王发也跟他妈妈一起来,他走到我跟前,很神气地说,高洁家有好多小人书,装在红漆盒子里,他放寒假时去过她家。我没搭茬。他就爱吹牛,我才不信骄傲的大班长会拿眼睛瞄他。再说,奶奶让我行万里路,是去北京、上海,绝不是去高洁家;让我看的万卷书是发黄的,毛笔写的竖排版《三字经》,绝不是小人书。就算他去过高家,去呗;就算他看了高洁的小人书,看呗。我呀,还是回家背我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庭院里小草刚露出地面,毛茸茸的嫩绿,散发着草香。奶奶给花瓶里插满了粉红桃枝和鲜绿柳条,高兴地说:“北方的冬天总算过去,等了那么久的春天终于到了。”


清明节那天,周老师带我们去北仓烈士陵园扫墓。每人交两毛三,一毛六往返的火车票钱,剩下七分钱买一个夹肉面包。从东站上火车,到北站下车,然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陵园前的一片空地。那儿已经有很多学生,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队。我们站在那里等了好久,一个大官出来讲话,讲了很长时间,最后还要大家低头思过。思什么过呢?想那些先烈为社会主义江山捐躯的光荣,想我们不遵守纪律,不听老师话的可耻。终于听说解散自由活动,场地里立马喧腾起来。疯跑的、跳猴皮筋的、玩丢手绢的。最热闹是拔河:两边各请出对方的一个人,甲队开始唱道:“我们要求一人”,乙队问:“你们要求什么人?”甲队说要谁,乙队问“什么人来同他去?”;然后再经过同样的程序,请出甲队的一个人;请出来的这两个人手拉手拔河,输的并入赢的队伍。


我玩一会儿就够,去一边看王发放风筝,郊外的风大,风筝吹上蓝天。我仰面躺在草地上,蔚蓝的天空里飘着朵朵白云,刚刚冒芽的柳树蒙上一层薄薄的绿纱,再往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草。温柔的微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空中弥漫着青草的芳香,神秘的蓝绿把我托起,像飞起来似的。忽悠忽悠地觉得慵懒犯困,又好像没了魂似的,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儿。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走到高洁面前说:我想到你家去玩,好吗?好的呀。我告诉你地址。不行,我记不住。那好,给你个电话号码吧,35576,来之前给我打电话。


五个数字有平有仄,念起来像“慈母手中线” 一样朗朗上口。我一路默念,回家赶快记在小条上。礼拜六晚上,把小纸条交给妈妈说:“我们大班长高洁家的电话号。我想去她家玩,怕奶奶不让。”

“别跟奶奶说,我带你去,”妈妈说着弯腰,食指轻轻地点着我的嘴唇。


往北两个路口,三轮车拐了一个弯,就到高洁家了。闹半天就在我们“正德小学”旁边,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法国的马大夫医院,慧心天主教堂,正德教会小学本来就应该在一起。

 

高洁为我们打开大门。她刚从教堂回来,穿着雪白的衬衫,紫红色V型背带裙,高腰白线袜,黑皮鞋。圆圆的头上梳着俩小抓阄,饱满的前额,浓眉凤眼,嘴唇离笔挺的鼻子很近,都说她能舔着鼻子。奶奶不喜欢人中短小,也不喜欢下颌方正。她说:“眼睛是悟性,鼻子是德性;嘴巴是气象,下巴是性格。高洁的下巴太硬,准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你吃不消的。” 不管奶奶怎么说,我却觉得高洁很美,尤其是那线条鲜明的下巴,有一种说不出的钟秀和神气。

 

高家庭院四周的白桦树刚刚发芽,绿蒙蒙的。院当中有棵幼小的丁香,树下有条红砖小路。沿着砖路,走上一尘不染的高台。高台上稀疏的树影在微风里摇曳,飘飘乎乎,像一个春天的梦。迎面一排红瓦房,高大的落地窗。天气不热,老式的百叶窗全部打开,客厅里的摆设在阳光下历历可见:左手一架钢琴,右手三个书架,每个书架顶上有个暗红色鞋盒子大小的漆盒,里面一定装着小人儿书。

 

长得又高又瘦的高伯伯是教堂的主持,那天,他穿着黑色的袍子、西装裤、黑袜子和三截头的黑皮鞋。他摸着我的脑袋说,是像小洁说的那样,虎头虎脑的;接着就跟我妈坐下聊了起来。刘妈进来,放下茶盘,摸出两块水果糖给我说,跟小洁去院里玩吧。刘妈是高伯的远亲。长得很瘦小,有点驼背,花白的头上梳着个发髻。高洁四五岁的时候,她就来到高家。

 

高洁说,她家原先在北京西郊石佛村。村边有个绿树红墙的寺院,叫戒台寺。古寺内外有好多丁香,每到山雨绵绵的春天里,早晚放晴的时候就能闻见茉莉花般的清香。高洁喜欢花枝繁茂的丁香,去年从北京来的时候,就把这棵长着淡绿叶子,开着洁白花朵的丁香带来了。我走到树下,阵阵清香扑面。她说,丁香树成林,那才叫香呢。

 

庭院西侧有一排平房,刘妈在那儿做饭,睡觉,还有一间是高洁的游戏室。游戏室对面有个用竹篱笆围起来鸡圈,里面有个一人高的窝棚,几十只来杭鸡关在里面。下午刘妈把竹门打开,关了一天的鸡们叫着,扇着翅膀出来撒欢。我比鸡们还要开心,成天关在那么小的篱笆里面,就像我被关在庭院里一样,多憋得慌呀,早该让它们在院里跑跑。刘妈拿着笸箩去收鸡蛋。雪白的鸡蛋,每天都能收到好几个。

 

高洁不喜欢鸡。她说在所有动物里,鸡的人品最差。为啥这么说呢?人说杀鸡吓猴,杀鸡别的鸡不害怕吗?它们就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抢着吃死鸡的肠子,一点良心也没有。刘妈说:“牛最通人性,乡里人把牛当孩子,冬天怕冻着,牵进堂屋过夜。现在不行了,大牲蓄都归了高级社。今年,没人管的老牛就得在牛棚过冬。”“高级社?”“搞不懂什么社会主义大集体。政治可不能瞎说,听见没?”

 

高伯送妈妈走出客厅,我们该回家了。还没玩够呢,就要走?我拽着妈妈的手,使劲儿往后拉。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个纸口袋,手上端着一碟点心,“萨其马”。她一边往纸兜里装着点心,一边跟妈妈说,萨其马是旗人的点心,北京的旗人多,这是早年跟他们学来的。还是刘妈知道怎么哄我回家:快回去吃萨其马吧。

 

知道高洁家就在学校旁边,离我家不过两个路口,用不着坐三轮,走一会儿就到,我就自己去。我把三舅送给我的那本《无脚飞将军》画书带给她。她拿在手上念:无脚-飞将军。我说“错了,应当念无脚飞-将军,就像‘黑旋风-李逵’,‘小迷糊-上学’那样,总是前仨字儿在一起。”“不对,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就是前两个字联在一起。你别跟我争,你吵不过我。莎士比亚说,不要跟人起争端,一旦争吵,就非赢不可。”“只许你听莎士比亚的,非赢不可?就不许我听莎士比亚的,不认输吗?”我一着急,脸红脖子粗,嗓门也高,吵得高伯出来了。他说,两种断字的方法都可以,还是高洁的更有道理。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争论,我输了,打那儿就没赢过。

 

 

我心里不忿儿:为什么高洁总要强我一头呢?聪明。都说得了大脑炎的人聪明,她在北京时得过大脑炎,为这还休学一年,所以她在我们班最大。咋会得大脑炎?叫带病毒的蚊子叮过。那会儿天津的蚊子更多,我的好朋友小胖每天晚上都被咬得体无完肤,急得他爸往他身上打滴滴涕,早晨上学,他身上总有一股子煤油味儿。这么多蚊子,得上大脑炎应当不难。晚上我只穿一条游泳裤,悄悄地掰断蚊香,不钻蚊帐也不盖被子。早晨起来到处是蚊子咬的红疱,浑身刺挠,先抓哪儿,后抓哪儿都得计划——要不,两只手十根指头还真不够使唤的。让蚊子咬了好几天也没得上大脑炎,我最后琢磨过来:天津的蚊子忒精:只想白喝血,那个能让人变聪明的大脑炎,才舍不得轻易传染给人呢。






若敏 (2013-11-16 04:40:09)

最近忙着照顾生病的妈妈,竟然差点错过这么多好文章!写得生动,看得有趣,亲情温馨,令人回味。谢谢分享!

梅子 (2013-11-16 07:20:30)

"无脚飞将军"大概是我读过的第一本书,而且对我的影响也比较大。

费明 (2013-11-16 14:37:28)

这是同龄人的魅力,一些看过得同样的书、一些同样或类似的见闻和阅历,一些...... 总会把同龄人连在一起,形成看不见的纽带。

司马冰 (2013-11-17 10:49:18)

又来了一个同龄人,铁杆费粉。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令人好生羡慕,想想我小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好朋友。为了泡妞不惜罹患大脑炎,为了得大脑炎不惜献身蚊子,这个小虎崽可真哏儿(此处用天津话说)。

若敏 (2013-11-17 16:18:55)

谢谢费明!

费明 (2013-11-17 19:53:02)

有人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那么多细节、那盘小磨能编出来么?

费明 (2013-11-17 19:54:52)

我要谢谢文轩这块宝地。 也要谢谢所有给我打气,让我留下的朋友们。

予微 (2013-11-21 05:36:58)

那盘小磨真让人眼红。

三十年前游长江,看到有小石磨卖,不过至少八寸吧?很想搬一台回家呢。呵呵。

这费小子没得着大脑炎,不过已经有后遗症了。呵呵。

费明 (2013-11-21 13:03:47)

非常怀念高家的院子,鸡笼,土炕,丁香树。成年后我去过多次,隔着院墙,什么也看不见,却足够让我回忆起那消失了的欢声笑语。

费明 (2014-01-24 02:03:03)

人贪,贪得无厌。最近我贪的是点击率,点击率不高,便觉得难以为继,想着打道回我的高老庄。

当年没有互联网这个平台,交流只有往返的信件。写了半天,读者只有一个,但那时却乐此不疲。这样想,就想开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大多数读者走马观花,一目十行,只有极少数会细读精读,会思考会品味。这样少数的读者像知心朋友,虽然不多,却弥足珍贵。

雨林说若敏也是费粉,前两天开始怀疑,没见着啊。点击率可以不看,有没有若敏的留言可是个大事儿。

得知令堂欠安,多陪陪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