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诙谐模仿”:纳博科夫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批判(三)

五、对精神分析式治疗方法的诙谐模仿

 

在《防守》的英文版序言中,纳博科夫影射了精神分析式治疗方法:“我希望,精神分析学家和接受精神分析的人都能欣赏卢仁精神崩溃后接受治疗的具体方法(比如暗示疗法,即暗示棋手把自己的‘后’看成妈妈,把对方的‘王’看成爸爸)。”[4]IV他坦言:“我很难想象任何心智健康的人会去看一个精神分析医生,但当然,如果一个人精神错乱了,他就会病急乱投医;总之,庸医和怪人、巫医和圣人、国王和催眠师都能给人治病——尤其是给那些歇斯底里的人治病。”[2]48

在《普宁》中,纳博科夫对弗洛伊德开创的“自由联想”法的诙谐模仿是耐人寻味的。人生只有童年(亦即童年的“创伤性经验”)吗?自由联想可以让你滑回到那个年代!不仅如此,自由联想还可以让你的无意识“上升”到意识——“有本事让病人相信他们目睹了自己的观念”、“每个人在幼时所遭受的不痛快的事就如同死尸一般浮现出来了”;而且,回想起来的种种“细节”竟然是如此清晰,“据说这种感觉是快淹死的人,尤其是以往俄国海军里快没顶的人,所享有的一种戏剧性特权——一种窒息现象。有一位老资格的精神分析学家,名字我给忘了。把这种现象说成就像是人在受洗礼时无意识引起的休克,这种休克使那些介于首次和末次浸礼之间的往事一下子都迸发出来,让人统统想起来了。”[3]53

纳博科夫将亨·亨模仿成一个曾几次因“精神错乱”(指抑郁症和压抑感)而在疗养院接受治疗的“病人”,而他的“彻底康复”多亏了他在接受治疗时“发现的一种情况”:耍弄一下那些精神分析学大夫真是其乐无穷!狡猾地领着他们一步步向前;始终不让他们看出你知道这一行中的种种诀窍;为他们编造一些在体裁方面完全算得上是杰作的精心构思的“梦境”(这叫他们,那些勒索好梦的人,自己做梦,而后尖叫着醒来);用一些捏造的“原始场景”戏弄他们;始终不让他们瞥见一丝半点一个人真正的性的困境。[6]54

纳博科夫将弗洛伊德的“狼人”案例诙谐模仿为“充满怨恨的小小的胚胎从他们天然的隐蔽深处对他们双亲性生活的窥探”。[7]4在“狼人”案例中,弗洛伊德表明,“狼人”(俄国病人谢尔盖·潘克耶夫)幼时在父母的卧室里目睹了他们的性交行为,从而造成了创伤性启蒙作用的永久经验。而“狼人”症状的根源不过就是儿童期原始场景经验的压抑所致。《微暗的火》绝妙地这样模仿道:“你那位现代建筑师跟心理学家相勾结:在设计双亲的两间卧室时,坚持装上不带锁的门,好让未来江湖郎中治疗的未来病人,在回顾时,可以发现那种使他完全释放受压抑情绪的场景。”[10]103

纳博科夫对弗洛伊德“创伤固着”治疗理论的诙谐模仿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范例。正如前文已指出的,既然亨·亨并不存在一个恋母情结发展不善的问题,那么弗洛伊德相应的“创伤固着”理论,也就用不到——或套不上——亨·亨的头上。“固着”,是英文fixation的汉译。在弗洛伊德那里,是关于儿童心理——特别是性心理——发展的一个特征。其简单的意思是指,儿童将自己的性能量(“力比多”)贯注在某一个对象上而不能改变。这样,所谓创伤固着,就是指患者固着于过去的某一心理创伤情景,而不能使自己从其中解脱出来。

纳博科夫模仿“创伤固着”的口吻写道:“我深信,从某种魔法和宿命的观点而言,洛丽塔是从安娜贝尔开始的。我也知道,安娜贝尔的死引起的震惊,加强了那个噩梦般夏天的挫折,成为我整个冰冷的青春岁月里任何其他风流韵事的永久障碍。”[6]19“实际上,要是有年夏天我没有爱上某个小女孩儿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洛丽塔。”[6]9正是这样的诙谐模仿给读者设置了一个圈套:因为它很容易使读者产生这样的看法:与安娜贝尔的相爱——特别是她死于斑疹伤寒——就是亨·亨的童年创伤性经历;他无法从这桩经历中走出来。所以,他就很自然地迷恋年幼的女孩,他潜意识里希望能回到过去,重温他和安娜贝尔的爱(因为洛丽塔与她,都不过是“同一个孩子”)。

于是,那个“能干的精神病大夫”(暗指弗洛伊德)急于要·亨带着洛丽塔到海边去,因为·亨与安娜贝儿死前的最后一次约会——“我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作出挫败命运的尝试”——是在海滩上;只有在那儿,才能让他最终彻底摆脱那种“潜意识的困扰”——幼儿时与安娜贝尔那“未完成的恋情”。可是,据我分析,有两个原因使这个“治疗”方案全然泡了汤!一是尽管·亨带着洛丽塔到了几个似乎不错的海滩,结果不是被恶劣的天气给完全搅了,就是洛丽塔身上粘满了沙子——像一头海牛似的,·亨第一次对她“不再有什么欲望”。这怎么能最终满足他对性感少女的欲望呢?又怎么能够治好他迷恋少女的“病”呢?再一个原因就是,纵然·亨找到了“一片合乎心意的”海滩,那也为时已晚。因为他“真正的解放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在那个破旧的门廊上第一次发现洛丽塔的时候。

 

注释

[1] 熊哲宏:《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圈套”》,《中华读书报》201172019版。

[2]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独抒己见》,唐建清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

[3]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普宁》,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4]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防守》,逢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5]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6]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

[7]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王家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8]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透明》,陈安全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9]  Buss D M, Boston M A.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The new science of the mind. 3rd ed. New York: Pearson, 2008

[10]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Parody”: Nabokov’s critique of Freudian Psychoanalysis Theory

                                 Zhehong Xiong

(Psychology Department,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200062)

 

Abstract: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Nabokov’s trap” proposed by the author, this paper comprehensively discuss the relation between Nabokov’s creative method of “parody” and Freudian Psychoanalysis Theory. By Parodying the Freudian text,particularly by his extraordinary performance in the aspects of “Oedipal Complex”, “Sexual Symbolization”, “libido” and “free association ( the original scene)”, Nabokov successfully accomplished Literary Criticism on the Psychoanalysis Theory.

Key word: ParodyFreudian psychoanalysis theory; Oedipal Complex; libido; free associ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