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遗梦 C

        分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找来本《史记》,埋头读书,极力忘记湘燕。几天后,她来我家,说:“我要回新疆了,陪我上街吧。”那天,我们逛了好多店,她买了很多东西。最后一站是解放南路华侨商店,她看着刚买到手的袜子,头也不抬地说:“去吧,你也给自己买两双。”当时买什么都要票卷,不收票儿的袜子引得疯抢,柜台前挤得水泄不通。我把大包小包放在墙根,掂着脚尖举着钱,半天也没能靠根儿——为买袜子跟衣衫单薄的男女青年们拼挤,实在很为难。湘燕从后面拽走我的手中钞票,下巴搭着我的左肩,胳膊架着我的右臂,喊:“深红大号两双。”

 

为什么深红?她知道我喜爱那雍容华贵深沉,还是她欢喜宽宏致密含蓄?我顾不上琢磨,温柔的肌体,撩人的鬓发,芬芳的口唇让我颤栗、神迷、窒息;只盼一团松明落下,把我俩像这样永远胶在一起。我像喝醉了一样站立不稳,靠在她身上,任凭幽香的秀发轻拂着我的脸颊。

 

售货员隔着几层人,接过她手里的钱。在天津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人们对她的优待,可这个售货员却让我恨得牙根发痒。拿着刚买到的袜子挤出来,不见她的身影。人呢?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她伫立在窗前,失神地望着远方。看不见她胸中翻滚的波涛,不祥的预感却让我心间一片湿冷。

 

空旷的电车上她笑着问我,知不知道买了些啥?我摇头,她叹了一口气:“你呀你,这都看不出来?告诉你吧:买的是嫁妆,用的是他电汇来的钱。他是大哥的战友,一个从未见过的贫下中农,复员军人,共产党员,人说的‘三块钢板’。回新疆就要跟他结婚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额头竟冒出一层冷汗。婚姻不是大事吗?怎能这样草率?不是说要找个书香门第吗?怎么会是老转?率性接受未卜的婚约,就为停泊生命的小船?轻信生人的许诺,只因我太让她心寒?

 

不听悄悄的问话,不觉轻轻地触摸,只顾心里翻江倒海:太聪明了,她希望采买能引起我的疑问,购物能化开我的心眼儿;太马虎了,白白浪费了她的好意苦心,逼得她不得不把话说穿。

 

听着荒诞,想来不无道理:他要找不收彩礼的媳妇,这是送上门来的便宜;嫂子要的她找的是遮住炎炎赤日的庇护伞,那正是最可靠的三块钢板。

 

她的头脑比想象的还要简单:如果他只知道红烧肉、小女人、白蛇传,能过到一起吗?她的心思比想象的还要缜密:不要说她如何借着孩子笑谑示爱,就说刚才,她如何利用那个抢购场面,当着众人,大胆地,用全部身心热烈地拥抱着我,和我道别——虽然那只是面对背的拥抱。

 

男子在狩猎,格斗时就有了对痛觉的高度敏感,女人为增丁添口却有着忍受剧疼的本能。最后下得了手,义无反顾斩断情缘的不乏女子。也许,她远比我痛苦,可我比她更不堪忍受。但是,假如可以挽回,我能不顾一切地爱她吗?

 

越想越困扰,不觉过了站,暗自叫苦不迭:和她一起坐过头的路都要我一步步地走回来。正在苦恼之中,她开口了:“老爸跟我说‘要是不喜欢那个老转,就把寄来的两百块钱还给他’今儿个,老爸把老底儿都取出来,给了我。”无边的父爱让我感动,可这能抹掉蔡老师的阴影吗?

 

到站,我要下车,被她一把拉住:“跟我一起回新疆吧。”太突然了,我不知该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跳下电车。脚刚着地,蓦然醒悟:她邀我同阵回新疆,是希望在车上听我朗读普希金的长诗;是希望四天的旅途生活能让我回心转意。抬头望,挥动的手臂像惊鸿的翅膀,消失在昏暗的暮霭中。

 

从那天起,母亲绝口不提湘燕,只两次触及到话题的边缘。

 

一次晚饭,菜吃不出滋味;酒喝得沉闷。父亲从美食说到《红楼梦》,母亲说:林黛玉只身在贾府,深感风刀霜剑严相逼,多可怜呀。可见了地位更差的刘姥姥就拿老人开涮,说人家是母蝗虫。这真是对人品人性的辛辣讽刺。

 

一次是在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母亲说:“这一走又是好几年,独自在外,好字为之;遇事慢半拍,别在感情冲动时赌气,等情绪稳定下来让理智做决定。”说着话经过我家旧居,我问:“老王九住在这儿吧?”母亲说:“搬走了。去年秋天,他老婆得了角膜炎,眼睛红肿,很快看不见了。我带她去眼科医院,千方百计总算保住一只眼。她说咱房子不吉利:在那儿住过的不是像咱这样家破人亡,就是像她那样害病瞎眼,出院就张罗着换房。年底王九来,说要搬家,这一走,怕再也见不着了。二十多年来,风里雨里老王九一直跟着咱家,他这一番动情话,让我也跟着落泪。王九厚道,他老婆也不是坏人,兴许是早年的困苦挫折让她心术不端。”母亲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不论受了多大委屈,也要用好心想人;不论遭遇什么不幸,也要凭良心做事。宽容大度,自己少一些后悔,更为人间增添温暖。儿啊,那就不枉为母带你到世上这一遭。”

 

农场里的传闻,说我的出身不好,让姑娘家甩了。李队长家里的,我们都叫她李嫂,常在没人时候来伙房。见我干活,便问长问短;见我发呆就冒火着急:“她走她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好闺女有的是,愁啥么子?”

 

不久又听说,湘燕在一次家暴后走上戈壁。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天明时走不动了,就要倒下的时候,传来了马蹄声:地委组织的营救队伍到了。后来,她嫁给那个好心的,鳏居多年的地委张书记。






阿朵 (2013-10-21 15:27:35)

费妈妈的话,充满这智慧和哲理。

为湘燕叹气。

天地一弘 (2013-10-22 02:52:55)

妈妈的话,很有哲理。

若敏 (2013-10-22 03:43:27)

真是一位智慧的母亲!费明真有福气。为湘燕惋惜!

费明 (2013-10-22 03:55:02)

阿朵:

你这两句话说到两个点子上。

天下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寄予厚望,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为我和姐姐读契科夫的《凡卡》,也鼓励我学好科学。我今天能在网上帖文章,能有节能减排的美国和中国的专利,都是母亲的曾经的希望。

湘燕其实不必那样意气用事,匆匆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复员兵。不是埋怨她,那年我们才22岁。

梅子 (2013-10-22 12:21:58)

生活与生命进程中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能写出来就好。

你妈妈的人生哲理真好,我学习了。

费明 (2013-10-22 12:44:54)

你说得不错,每个母亲都有值得纪念的伟大。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按老规矩,父亲的出生地是儿子的籍贯,我是合肥人,老房子在东城东门大街。往后我会说合肥人的故事。

费明 (2013-10-22 12:46:16)

若敏:

 

我小时候常听到人们夸母亲的"美" 和 " 范儿" ;成年以后常听到人们说母亲的睿智大气,一些老同学们提起她,一阵唏嘘。

 

湘燕聪明极了,而且非常棒,下面你就要看到了。

天地一弘 (2013-10-22 13:14:05)

握手!亲爱的老乡,东城门已经改造了许多。

费明 (2013-10-22 13:53:30)

《天山遗梦》首篇中的那张相片,放在我的书房。我可以时常看到母亲,她也可以每时每刻关注着我,眼睛流露着希望和鞭策.......

西山 (2013-11-12 03:20:19)

照片在哪儿呢?

费明 (2013-11-12 19:2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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