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遗梦 B

       想不到的现实

多少次啊恸呼,莫、莫、莫;多少年啊长叹,错、错、错……

湘燕很快成了我父亲的忘年交、母亲的心头肉,我也该再去看望她的父亲吧?两天后老爹请客。炕桌上摆着嘟面筋、爆腰花、韭菜炒鸡蛋、香椿拌豆腐。刚端上碗,串门儿的就到。屋子不大,别人打个照面就走,在工宣队当队长的嫂子却一屁股坐上对面,死死地盯着我。我怕大哥的刨根寻底的问话,更怕大嫂的剜到骨头缝儿的眼神。被看得不自在,干脆交待: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个人不求进步。

 

老爹惋惜、大哥诧异、嫂子鄙夷,湘燕眉梢似忧嘴角似喜。

 

公园的小路上,我赌气说:“我不会成为你们家庭的包袱,不会成为你进步的障碍。”她紧跟上两步:“说的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也知道你嫂子的眼神,也知道过不了她那一关。”

 

“你以为她维护我?她在护着她自己,她儿子。”

“哼!不是怕她打短儿才怪呢。”

 

她没搭话,蹲下,用发卡从泥里剜出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石子儿,放在手心里端详。好像那就是块绊脚石,她一定要看出个究竟似的。

 

母亲倒是看出名堂来了:“年轻人都是三天好,两天恼的,一点小别扭不算啥。你想想,一瓶井水把你送给老爷子,两封电报把她叫回来,这是缘份啊。”父亲却像见不得人似的,处处躲着我。一定以为他那资本家的身份,把湘燕吓跑了。我怕母亲的过犹不及,更怕父亲的一言不发。

 

转天是个周日,阴雨绵绵。父亲一早骑车去城郊农贸市场买菜,到中午便忙出满满一桌徽菜。数荠菜圆子麻烦:各种肉、菜、粉裹了几层,炸了几次,我吃起来却跟锯末差不多。饭间终于捕捉到父亲那失魂落魄、怯懦凄惶的目光。“养儿方知父母恩”是说有了孩子才能理解父母当年的种种宽容,关爱,牺牲和奉献。这话不假,但那深重的罪恶感,那无法补偿的负疚心理是任何时代的父亲也无从感受的。

 

傍晚,走进公园。铅一般沉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蒙蒙细雨像酸、像碱侵蚀着肌肤。我把随身带来的杂志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曾经厮守的长椅上,撑起雨伞,望着如烟的雨幕。

 

美感常与童年的印象相关,似曾相识的容貌总跟生命里最早的印象暗合。细想平生钟情的,曾唤起灵感的女子,每个都和母亲有几分相似;但没一个像湘燕这样,连举止笑靥也神形酷肖。

 

冷风吹落挂在小草上的水珠,暮春的阴雨竟像秋日般萧杀。最早不愉快的记忆就发生在这样的阴雨天:幼儿园小朋友都回家了,老王九怎么还不来接我呢?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泪珠随着雨滴往下淌。童年忧郁的场景成了终生不快的诱因,下雨就让我觉得事事不顺心,样样不如人;下雨就让我想起肖邦的《雨滴》,那无可奈的何没完没了。

 

蒙蒙细雨里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湘燕打着伞走来。我跑去,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说:“真没想到下雨天你会来 —— 不论你干啥,我总想不到。”

 

她边走边说:“我猜你下雨天会在这儿,果然不错。”

“怎么会猜到?”

 

“了解你,懂得你吧。咱们的关系一天天确立,一直想跟你说心里话。不说吧,对不起你;说了呢,又怕你对不起我。”

“什么事?你说吧。”我把垫在长椅上的杂志让给她,挨着她坐下。

 

“女子的秘密一旦说出,她就属于你了。知道吗?你像我父亲,有一双让人信得过的眼睛,有一付让人依靠的肩膀。这大雨天,你在咱们相守的长椅上坐了那么久,就知道你是性情中人,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怎么?她就要属于我了?我豪情满怀地说:“你相信我勇敢、能担当吧?不管什么事,你说吧,说出来,就绝不让你后悔。”

 

她望着凄风苦雨,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要说大道理,去新疆都是为了支援边疆建设,其实各有各的隐情:我是学生会主席,工人家庭出身,学校领导老师都关爱同情我,升学、就业应当没问题。但我想远走高飞,离开那些轻慢过我的人们。

 

高二那年我被选进学校体操队。有天要练吊环,同学问:女子体操没这项目呀。蔡老师说,练腹肌没有更好的器械了。健身房的吊环离地六尺,他把女同学抱上去,搂着双腿推拉。当他让我们穿上体操衣,光着大腿操练时,我不干了。一人罢练,整个健身房死气沉沉。党委书记来作报告:我们这班子老革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枪林弹雨几十年,死都不怕,你们还怕羞吗?同学们私底下议论:你不要命,我们就该不要脸吗?接连五天学习班,强大的政治攻势让我认识到,是我封建,冤枉了好人。和蔡老师长谈后,我第一个穿起体操衣。到底是青春年少,整日价肌肤相触,终于有一天,不该发生的事儿发生了。大哥听到传闻,一状告到教育局;两天没回音,转身找市委,直到把姓蔡的抓起来,判了劳改才罢休。

 

她突然住了嘴,单薄的下颌在冷风里簌簌发抖。

 

我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望着湿透的布鞋和苍白的落花,低声问:“蔡老师呢?” “听说,刑满后在副食店做事,去年被遣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了。

 

彻底崩溃。心爱的人儿,偏偏有这样的瑕疵。人生十字路口上何去何从,真希望母亲能为我指出一条路。

 

“怪不得这两天她心事重重,有口难开啊。”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会儿她不过十六七,犯了个错,白玉微瑕。我要是你,就会捧起那颗受伤的心,带她走遍天涯海角,骄傲地告诉人们:这是我心爱的妻子。”

 

“我做不到。女子起码也要讲贞节。”

“贞节是宋代昏君和酸儒闹的。这些孱们不敢上前线,躲在家里管女人。贞节是危亡民族的产物,越受气越讲究。个人也这样,倒霉人总把贞操作为底线。”

 

“倒霉人就一定要摊上个失贞的女子?”

 

“我和五四同龄,只受过一点儿新文化影响;你的思想怎比我的还陈旧?你小时候不管惹了多大的祸,认错就不再追究。湘燕说出她难堪的过去,你这样不理解、不宽容。往后她还敢跟人说实话吗?她还会善待自己吗?她这样的姑娘一定会有很多人追求,抛开众人而选择你,落户你们农场,万里迢迢来天津跟你相会,麻着胆子把这段难言的隐情告诉你,就是以为你勇敢,能担当。”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你丢掉一个月的春梦,她丢掉两年的期盼。这样分手,你让她心碎。”






安琪 (2013-10-19 16:55:56)

你不会真的让她心碎吧! 看来是真的,不然怎么会这么懊悔!!

有时候旁人说没有用。只有自己真真切切懊悔到伤了自己才找到内心的平和吧!

可是生活里哪有后悔的药呢...

也许她真的碰到那个珍惜她的人,就说明你不是她的缘分...

费明 (2013-10-20 02:57:48)

还没贴完呢,下面的故事不在这里预报,但可以肯定不会卖后悔药。

有的散文像一个谜,引人猜想:作者到底想说什么?

我希望这个凄美的初恋故事背后,还有一些深层的东东能够被读者挖掘出来。

阿朵 (2013-10-20 03:15:27)

费明的文笔很细腻,我也迫不及待的等下文了。

费明 (2013-10-20 03:40:50)

阿朵:

第一篇的格式搞错了, 今天在“如何做系列连载”看到你做的视频,才知道怎么做。但早先的已经删除,只好再重贴了一次,这样会给网管找麻烦,很不好意思。

 

不是很清楚,怎样掌握节奏。本来,文轩这个资源是大家共享的, 如果费明一篇接着一篇,是不是太霸道了?会不会引起人的反感?

阿朵 (2013-10-20 04:24:18)

其实你不用删除的,任何文章都可以归并到系列连载里的。没关系,慢慢你就熟悉了。

你一共几集?一两天一篇,应该可以的。

费明 (2013-10-20 16:02:55)

知道了。 多谢。

西山 (2013-11-12 03:08:11)

您妈妈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大家闺秀,再多的苦难,有这样的母亲,您什么难关都能闯过的。

费明 (2013-11-12 19:20:30)

这篇文章的副标题就是《我的母亲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