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遗梦 A

        在那遥远的地方

踏上穿越时空的小船,扬起回忆思念的风帆,去生命长河的上游,天山脚下的戈壁荒滩 …… 

文革那会儿哪儿都没娱乐,我们农场却经常放电影。单月《地道战》、双月《地雷战》,两部片子轮流放,大伙看得还挺起劲儿。一天又要放电影了,刚擦黑农工们就扛着板凳,拿着马扎来到广场。

 

汽灯下,花衣绿袄中间,出现了一个身穿旧军装的少女。她的身材高挑,两根发梢辫子拢住松散的短发,一双退色的偏带鞋,看着都觉得脚冷。她的颦笑,举止,不知怎么那么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地窝子门口,陆续回来的伙伴们大声谈论着那个新来的姑娘:她叫刘湘燕,天津知青,四年前和我们一起来新疆,医学院毕业,本应留校,可她一定要来我们农场。帅哥们说得兴致勃勃,我听着又喜又怕:喜的是所有人都跟我有同感,怕的是这么多人对她都有兴趣。 

 

目送伙伴们走散,微风飘着沙枣花的浓郁的芬芳。夜空里群星锦簇,银河两岸暗淡的孤星们,偷偷地望着爱河里的一对对情侣,苦苦地找寻自己的恋人。远处传来了 Besame Mucho的歌声。这支歌原本咏叹动荡年间,年轻的姑娘在心上人远去时的眷恋难离,不知哪个知青把歌词改成相见时的倾慕和热烈,“多幸福和你在一起,你的微笑像烈火燃烧着我的心。你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夺去你……

 

没过几天,收到电报:母亲住院,我立马请假。伙伴们知道了都让我捎瓜子葡萄干。刘湘燕为她父亲装了一瓶天山雪水,徒步几十里来我们三队。她走后,人们让我交代。我似笑非笑地说:“这有啥?不就捎瓶井水嘛。再说,我们到新疆就下连队,她却进了医学院。甭问,肯定红五类,咱攀得上吗?”

 

 

        彩色的梦

母亲说我家已被换到大楼后面,一间终日难见阳光小屋。不知新居环境,也不知母亲病成什么样子。走进胡同,拐了俩弯,没想到母亲在小夹道做饭。“妈!您不住院啦?”她把锅端开,快步走来,接过我手中的提包,笑着说:“就怕春耕请不下假来,才撒了个小谎。这年头家家都有上山下乡的,想了,打个电报。”“您这个电报吓得我连下午的火车没敢等,搭长途汽车回来的。”

 

“算着你天黑才到家,这么早回来,饭还没准备好,我去买吃的。”

 

坐了四天四夜火车,我困得厉害,好歹擦了一把,倒下便睡。刚闭眼就梦见黛青的夜幕里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飞过来,无声无息地落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华美的凤冠,长长的脖子,悠然自得地徜徉,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咣当”一声门响,母亲提着纸兜儿进来:“睡了?饿吗?刚出笼的包子。”真饿,我坐起来,捋起袖子,抓起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母亲满足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当她看到我的胳膊时,吃惊地问:“怎么啦?乖乖,这样长的伤疤,看着都肉疼。啥时候碰的,咋碰的?”母爱,打小儿就多得让人腻烦,推说瞌睡虫来了,胡乱擦了擦手,接着睡。梦中我在蓝天上翱翔,跟着那只五彩凤凰。奇怪:梦还能接着做。这些怪梦要告诉我什么呢?母亲说:“好梦,彩色的,飞翔的都是好梦,等着丘比特的神箭吧。” 

 

晚上做梦,白天串门,不觉几天过去。一个下午从外面回来,隔着屋门就听见父母说笑。这年头有啥能让他们这样兴奋?推开门,眼睛一亮:做梦也没想到刘湘燕来了,彩色的梦真就这样灵验。我随口问:“你怎么也回来了?”“就许伯母住院,不许我父亲生病?”一句话逗得我们大笑。

 

我家的两间小屋背光,到处湿漉漉的,坐在哪儿呢?她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路上她说:她生在湖南,老爸愿她像燕子那样常回家乡看看,起名湘燕。

多有诗意的名字。

 

“爱读普希金的诗,我嫂子说话:有点儿小资。”

小资?

 

“咱俩的生日只差一天,是相约好一起来到这世上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她没接话茬,说:“娘去世早,上面有两个哥哥,我自然是老爹的心肝宝贝。老爹也喜欢你,所以打电报叫我回来。”难道她回天津是因为我?她又说:“农场人多眼杂,见面也不敢说话。”“农工无聊,天津就没人起哄。” “真的吗?”她往后飞了一眼说:“你听。”

 

那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跟在后面嬉皮笑脸地喊:“对儿虾,搞对象的一对儿虾。”肮脏的小脸儿像天使般可爱,粗鄙的哄笑像颂歌般动听。我回过头,她正望着我,目光温柔得像春水。 

 

晚上,胡同拐角处灯火通明。母亲迎到门外,说:“你再也不会做彩色的梦了,已经在梦中啦。”父亲也微笑地打量着我,打记事儿起就被他那忧郁的眼神笼罩着;今晚沐浴在祝福的目光里,那感觉可真好。入夜,我躺在床上祈祷:老天爷,您可千万别听我妈的,再让我做个彩色的梦吧。

 

        爱河 

转天,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我告诉湘燕:早年父亲支撑着不准做生意的贸易公司,母亲在医学院教书;我和姐姐上幼儿园,接送交给蹬三轮的王九。有了这个靠得住的拉脚活儿,他在附近搭个小屋,把家小接来。去年他老婆当上街道革委会主任,立马跟我家“换房”。

 

“你听说过吗:听说要抄家,一个运动员穿着裤衩背心躺在行军床上。红卫兵看见浑身肌肉的大汉堵着门睡觉,吓得扭头就走。”我说:“那是国家冰球队的门将朱老五,大伙儿都知道这个神话。”

 

“法律就该像门将一样,保护人们的生命财产。你家被抄过吗?”

“抄过,抄过好多次。家具、厨具、工具、玩具,连鞋子都抄走了。”

 

“太野蛮了。什么样儿的鞋也要抄?”

“我父母的同鞋。”

 

“童鞋?小时候穿的鞋?”

“同,共同的同。女鞋装在男鞋里的两双鞋。取谐音:同携(鞋)到老。”

 

“怎么刚好能放进去呢?”

“两双鞋在一家店定做的。”说着便想起在立柜抽屉里,白底黑面布鞋和套在里面的,杏黄色软底儿深红色的平绒鞋。

 

“老天爷想到‘同鞋到老’,特地把女人的脚造得小一些。”她说着笑起来。我不禁偷偷看了一眼那洗得退色的塑料底儿偏带布鞋、雪白线袜和秀美的脚。心想,到时候咱们也做同鞋。可有啥能让她看上呢?我问:“男子最应有什么?英俊,聪明,富有,还是强壮?”

 

“男子最要紧的是勇敢。勇敢才会幸福。我毕业后报名去天山农场,就因为你是攻占小楼的英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在现场呀。那是前年夏天吧,同学在乌鲁木齐城北贴大字报,被老保围困。我们去营救,又被长江道路边一座小楼截住。男生们摩拳擦掌,可他们都像麻秸杆儿似,哪儿能攻楼?正在着急,咱兵团小伙儿齐刷刷地走来。人们呼啦一下子迎上去,哈萨克大叔端起一碗碗羊奶,维吾尔姑娘抬来整筐整筐的哈密瓜。”

 

我说:“那会儿农场呆不下去,我们准备去北京告状。在乌鲁木齐集结期间,听说造反派被围,便赶去营救。

 

老保占据长江道边那座小楼,从楼顶往下扔下来的石头。记得带着柳条帽的黄肿脸吗?他用木板挡着石雨,死死地守这防火梯。接连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怎样才能攻上楼顶呢?看着装哈密瓜的柳条筐突然有了主意:这不就是防身的盔甲吗?进攻号再次响起,维吾尔族兄弟抡起绳套,飞出的鹅卵石压住老保的火力。我把柳条筐翻过来扣在肩上,用铁钩拉着防火梯的横橙往上爬。扔下来的石头砸着柳条筐,砸着铁钩,却碰不着皮肉,我蹭蹭几下就摸着楼顶。”

 

她说:“我跟着大伙儿一块儿,扯着嗓门喊:柳条筐,加油!柳条筐,加油!”

“刚一冒头,黄肿脸就抄起长矛,一枪刺中我的胳膊。我一声大吼,两步窜上楼顶,掀开柳条筐,抡起双钩,直扑过去。伙伴们接二连三登上房顶,楼下助威声震天动地,大部队两面包抄,老保们纷纷逃命,黄肿脸也虚晃一枪跳下二楼。我们突破防线,和受困的兄弟会师。”

 

她轻声说:“都说顶着柳条筐的勇士是天津知青,又过些日子知道是你。”我回忆着那场酣战,隐隐觉得温柔的手指在摩挲手臂的伤疤。怯生生像在试探不知生性的猛兽;情切切像在抚摩马头琴的琴弦,伴唱着她心中悠长的牧歌。

 

我把被抚摸的感觉藏在心里,把对话告诉母亲。“得,我白问好几次,闹半天伤疤是这么来的。单凭武勇也能算英雄?”

“反正我是她心里的勇士,她早就打听到我的生日。”

“没治,情人眼里出英雄。”母亲摇了摇头,笑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走遍海河两岸的大街小巷;和煦的微风飘荡着洋槐花的清香,回头的路人送来艳羡的目光。饿了,买两个烧饼;渴了,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溅湿了鞋袜,她惊叫着,欢声笑语洒满了小路街口。

 

公园里,坐在长椅上。她的淋湿的鞋袜紧紧地包着双脚,更显得健美和骨感。正看着,那双脚仿佛被眼光灼伤似的,刷地一下缩到椅子下,她厉声问:“你看什么呢?你!”“鞋袜到你脚上就有了灵气。”她抿着嘴,推了我一把说:“这样不尊重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转天来到公园,却没见着湘燕。生气不来了?正在着急,看见她拿起两本书从树荫里走来,纠结着的心立时舒展,被宽恕的感觉真好。我问“什么书?”

“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夏洛特•勃良特的《简爱》。我喜欢那小资情调,小资氛围。你多幸福啊,伯父渊博,伯母更范儿,一举一动都透着气质。” 

 

“还范儿呢?整天在小屋里佝偻着。”“甭管住在哪儿,也改变不了伯母气质。再说,你家住小屋是不幸,应当同情才是,你说对不对?” 

 

她真好,对我家没有一点傲慢和偏见。我对她也不会有半点偏见和傲慢。我告诉她说:“昨夜做了个梦:上帝说他很公平:给了这个姑娘花容月貌,给了那个姑娘魔鬼身材;给了这个聪明,给了那个才学。我问,那湘燕呢?上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把那么多优点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从没有过的错误,以后也不会再犯了。”

 

“哈哈,你太会编了。谁要听你耍嘴皮子,要真格的。”

“真格的?只有响马抢你的时候。”

 

微霞满天的时候,我该回家了。她起身说:“从小刘庄渡口过河吧,我送你。”我也喜欢从那儿过河,到了渡口才发现,那儿太冷清,又往回送她一程。河边有人拉二胡,缠绵的十八相送好像为我们拉的。来回几趟,天就黑透了。再次走到她家门口,她帮我系上领扣,又仔细抚平我的衬衫说:“不送了,伯母在家等着你呢。”接着把手伸过来低声说:“你该走了。”那个“走”字被念成了耳语般的气声,别有一番柔情。握着她温软的手,不觉自问:难道这就是被千万人讴歌的爱情吗?没有望断天涯的期盼,没有衣带渐宽的煎熬,她已然在阑珊灯火中微笑。爱情啊,你来得太快了。

 

水中的桨声,风里的花香,空中的星斗织成了渡口的夜晚。抚着渡船的栏杆,我想:每条爱河都有动人的涟漪,每朵蓓蕾都有命运的花期,每颗流星都有灿烂的光华,每首长诗都有传世的佳话。啊!上苍,给我个和今天一样的明天,给我一双大手,让我紧紧地抓住这生命里最亮丽的时刻吧。







panda11 (2013-10-21 16:33:01)

哦。原来是费先生的爱情故事。。。

费明 (2013-10-21 20:31:01)

字面上是,还有些其他内容,等故事展开就清楚了。

西山 (2013-11-12 02:31:45)

啊呀,来得有些晚,还好没错过好文!

西山 (2013-11-12 22:17:18)

您太过虑了!写出来,首先是给自己留个纪念,然后是让大家欣赏,不必在意“疲劳”,那是你很难掌控的。 :-)

费明 (2013-11-12 20:14:44)

再看就会疲劳,感到深深的费明疲劳。

西山 (2013-11-12 19:47:58)

到目前为止,顺眼,顺心。

费明 (2013-11-12 19:46:06)

直觉就是最高的水平,哪儿看不顺眼,只管说。

西山 (2013-11-12 19:43:05)

啊,看到了,谢谢!

等我水平够了,一定提意见!

费明 (2013-11-12 19:18:32)

早来得晚来的都是客,多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