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初次接触孙祥父母的时候，我那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促使我对孙祥父母那样积极地接受采访的动机产生怀疑；当我深入调查采伐的时候，随着接触面的增加，随着对被采访对象的深入了解，我越来越感到我本能的怀疑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事情往往不象它的外部表现形式那样简单。
对于给予孙家很多帮助的朋友们来说，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动机是单纯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同情这个孩子，所有尽可能地利用各自的优势，给予这个家庭以必要的帮助，还是出于对孙祥的同情，他们希望我们媒体介入，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关注象孙祥这样的孩子。他们觉得孙祥生活在县城这样一个相对狭小的地方，对他是十分不利的，象他这样一个孩子，最好让他有机会被外国人收养，然后带他到一个多元化的国家，让他找到归属感，从而摆脱生活在清一色的中国人中的尴尬和不安，这样这个孩子或许就正常了。
对于孙家父母来说，他们后来似乎也认同了这个想法，觉得这对于孙祥似乎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他们的动机远远不象他们的朋友们那样单纯，只是为了孙祥的未来考虑，当我以我惯有的循循善诱的方式探求他们内心真是想法的时候，我发现了隐藏在他们外表下的真正动机------他们其实是想充份利用这个被收养的儿子来为他
们的亲生儿子创造条件、盘算未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明说他们的真是想法，但是当我用我的语言把他们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以及表示肯定的点头都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天，我和我的摄制组的夥伴一起请他们一家吃饭，饭后又跟他们闲聊，我说：“虽然你们舍不得，但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和成长健康，如果他能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带他到美国，那里有很多跟他长得一样的孩子，他或许就不再担心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是个异类了，这样也许对他是好的。”
我这样讲的时候，孙祥的父亲点头赞同，“他就担心人家注意他的脸，整天躲着不愿意见人呢！和别人不一样嘛，他就觉得自己跟电视里的外国人一样呢！”
我又说：“以前有孙祥小的时候，他有很多机会，但是都被你们错过了，现在怎么就这么想通了呢？你是如何转变的呢？”
孙父回答：“以前我们傻啊！我们是农民，没文化，死脑筋。到了城里这几年才开窍。”
于是我又说：“如果他有美国人收养，对你们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情呢！想想有个美国哥哥在那儿，你家老二将来留学怕不是问题吧！你们是不是也这么想？”我说这话的时候感到自己象是在布一个陷阱。
孙父却没有我的陷阱意识，他点头，非常认真肯定的点头，因为他从心眼里就是那么认识的，他说：“可不，就冲我们养他怎么多年，他也不能忘了我们，他弟弟有点要求，他还能不答应？他要是能在美国站住脚，我们两口子将来也可以到美国去跟着享福。”说完，他嘿嘿地笑，仿佛愿望已经实现。
我也笑笑，表示理解，但是心里却充满悲哀。
孙父是有理由要求回报的，因为他收养了孙祥，象大多数中国父母的养儿育女的概念一样，父母养儿育女是为了防老，为了回报。在一个大范围都这么理解的国家里，我没有理由要求孙祥父母超越他们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去接受一种新的、更体现无私的爱的价值观念，因此，我只有理解。
对孙祥的采访只能到此了，由于媒体的介入，孙祥迟滞多年无法解决的户口问题终于在我们的节目播出以后得到解决，能够让这个孩子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从此不再是一个黑户，我感到一些安慰，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么一点。
至于孙祥父母所希望的，让孙祥被美国人收养的想法，由于孙祥的年龄等诸因素，却始终无法得到解决，即使有我们媒体的介入和知情面的扩大，也无法有个圆满的结果。
于是，孙祥仍然留在孙家，仍然重复他以往的生活方式，带着他固有的疑问和忧虑，每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躲避人们的眼神和指点，在公众场合依然沉默寡言，依然发楞想他自己的问题，依然要面对一个又一个在别人不是问题的问题，只是他现在总算不在是一个连符号都没有的人，他有了一个户口，因此，他可以享有作为一个叫孙祥的人所有的合法权益了。
多年过去了，我还经常能够想起孙祥的样子，采访他时，他还是一个9岁的少年了，我不知道他的现状，也无法了解在过去这么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我不是预言家，所以更无法估计他的未来，我只是想他的出生。
我们无法了解他的生身父母的情况，因为线索很少，又绝对没有知情人，只是知道他生在1990年的夏天，六月份，一个炎热的季节。我们猜测他的父亲是一个人种属于高加索人种的男人人，也许是一个来中国旅游的旅游者，或者留学的留学生，他的母亲是一个中国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父母有了一个相遇的机会，就是那样一个机会造就了孙祥。
我们猜测，当时他的父亲一定对他的母亲有过许诺，这个许诺也许是发自真心，也许就是敷衍和搪塞，但是他的母亲一定相信了它，不然，在一个对女性来说，做人工流产比挑选一件时装还容易的国家里，孙祥的母亲在得知怀孕以后，是完全可以轻松地把他流掉的，根本没有必要冒巨大的风险生下他。
孙祥的母亲之所以怀胎十月生下孙祥，一定是相信了孙祥生父的许诺，但是，孙祥的生父却因为主观或者客观原因，象高飞的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孙祥的生母在焦虑的等待和失望的懊恼之中生下了孙祥，面对那样一张与众不同的脸，考虑到自己的生存，她所能的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把他遗弃。因为，如果她是一个未婚女子，带着那样一个有着洋毛子面孔的私生子生活，那无疑是为自己打上一个耻辱的烙印；而如果她是一个已婚女子，这种情况就更不允许，除了耻辱以外还有罪恶，所以残酷的现实让她别无选择。
我感叹孙祥的经历，感叹这人世的无情和无常，感叹人的软弱无能和自私冷酷，感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个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会想起那个对一些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非常值得琢磨和回味的词------命运。
| 天地一弘 (2012-01-17 06:43:32) |
|
感叹，命运无常啊！ |
| 海云 (2012-01-17 12:53:29) |
|
服了你了！我一周续一次小说被读者说，你几周了？我们是不是也派个人催一催？ |
| Piggy (2012-01-17 23:42:45) |
|
你的眼光厉害－－这个是天生的感觉。没有理由。。。 唉，可怜孩子和他的母亲。。 |
| 一休 (2012-01-18 00:19:24) |
|
怎么让孙祥看到这个篇纪实呢？ |
| 纽约站 (2012-01-18 02:44:52) |
|
拜读美文.感慨万千! |
| 林玫phoenix (2012-01-18 19:03:57) |
|
我不是忙忙忙果牙膏吗？ |
| 林玫phoenix (2012-01-18 19:05:11) |
|
做我们这行的，见的世态炎凉太多了。 |
| 林玫phoenix (2012-01-18 19:06:33) |
|
经常感叹我们人微言轻，不能更好地帮助别人，只好躲回家里了。 |
| 林玫phoenix (2012-01-18 19:08:03) |
|
他会不会上网，有没有电脑都难讲，想象着他就这样在人世间飘流，渐渐融合，消失在茫茫人海。 |
| 林玫phoenix (2012-01-18 19:08:44) |
|
你那头像太朦胧了 |
| 老来天真 (2012-11-01 16:58:19) |
|
令人感慨万分，你说这世界就是这样的纷扰，这样的无常，这世界的好与坏，善与恶，又怎么能说的清！ 我是因为你对狼的喜好而来找你的，一口气读完了你的这篇令人深思的文章。如果说我们还有缘的话，那就是我是南京人，从你的文中看到，你如果不是南京人的话，也是在南京工作过的。谢谢你的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