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下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立春刚过,土养拿回来一大叠中共中央十届二中全会的文件。当唐唯楠听到任命邓小平为中共中央副主席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时,心里“咯噔” 一跳:“这个很多年前就被打翻在地,永远不许翻身的人要复出了?是允许犯错者改正错误,还是製造错误者纠正错误?又还是他根本是冤的?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我得留神这段时间的动向。”

过了几天,唐唯楠又从文件里听到了中央的新决定:增补邓小平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紧接着在春节过后,邓小平又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唐唯楠想:“或许春天真的来了,我是时候出去了。”他考虑了几天,觉得还是应该慎重点,看看再做决定。毕竟春天初至,容易冷热不定,乍暖还寒。

春耕过后,天气日趋稳定。一份份红头文件带来一个个新资讯:学大寨,保高产,夺丰收;搞安定团结;放宽个人饲养家禽家畜的数量,允许给社员分配些自留地。

袁宗立刻到墟上买回十只雏鸡,六只小鸭和一头小猪;有一户人家竟抱回来一只小狗。一时间,村里鸡鸣犬吠,禽畜兴旺。

六月初一份关于落实一打三反政策的文件,使唐唯楠决定出山。文件明确指示:对一九七零年开始的,在极左思想影响下造成的冤假错案进行复查、审议、纠正、平反。他怕自己听错,散会后破天荒求土养借文件,确信白纸黑字字字真切,他马上到供销社买来纸笔,动手写自己和余微霞的申诉材料。

当晚,阿草听了他的想法和决定,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能确保这趟出去没危险?”

“不能。但这是机会,我必须去争取。”

“真的不能照现在的样子过下去吗?两个儿子和我都需要你呢。”

“阿草,你的心思我明白。”他沉吟良久说:“阿草,我要向你道歉。其实,我的真名叫唐唯楠,唯一的唯,楠木的楠。不是余鸣。你想想,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口粮,假名假姓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丢失了的人,他有资格教育自己的孩子吗?不管多艰难,吃什么苦,我都必须首先找回我自己,堂堂正正,我才能面对日渐长大的儿子,面对你和天下所有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出去多久?”阿草知道分离已成定局。

“我还要写申诉材料做些准备,双抢过后吧。至于要去多久我不知道。我答应你,一做好我马上回来。”

阿草没有哭泣,只出神地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天空。

“这窗口是你让我开在这里的,你说要躺在床上看星星。我也喜欢看星星。阿草,往后即使分开了,但我们仍在同一星光下,只要看到星星,我们还在一起。”泪水顺着阿草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帮她擦去泪水,把她紧紧抱进怀里:“阿草,谢谢你,这些年来给了我一切。”

“不,要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是你救了我。”

“我现在最担心一条,万一我出事了,那些人又会搬派你的命了。”

“别瞎说,你不会有事的。我是世上命运最好的人,老天给我设关卡是安排我等你,现在,只是让我多等一次,不管多久,我会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阿草泣不成声。

第二天,唐唯楠把自己的事以及决定告诉了岳父岳母。

宗婶悲怆地说:“说你是个坏人,谁信?老天爷怎不睁眼看看,这样的人却处处为难。”

袁宗坐在一旁闷头抽烟,混浊的眼睛闪着泪光。

 

一向俯首贴耳的村民,如今个个变成刺猬,一点碰不得。水养老婆负责指挥的生产小组,那群女人三天一小反,五天一大反;其他支委负责的小组也好不了多少。土养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哎,从前的村民只会勾心斗角各自为政,最多是怠工偷懒而已,吓唬他们一下都会乖乖就范,现在都抱成一团和干部对着干,动不动这也不合理,那也不公平,七嘴八舌地给你理论吵闹,说出的话,句句都像刀子一样专捅痛处。以往各家有事只会来找我,如今相反,事情无论大小轻重缓急,他们的腿一律往袁宗家跑,连那尅星也变他们的救星了。反啦,反啦!余鸣,有你在,我的江山势将不保,你也要像文件里说的那个谁,对,叫宋江,逼我当晁盖。想架空我,别做梦!”

双抢末期的这天下午,天气又闷又热,抽空回家歇息的土养躺在自家院子树荫下的竹床上,桩桩件件烦心事又翻上心头,他没法入睡:“不行,再姑息养奸,一定后患无穷。得尽快除掉他,否则,一旦让他羽翼丰满闹出事来,自己不但辜负了党和上级的培养,还会丢官受责。”他下定决心后合上眼睛,正迷迷煳煳,脸皮忽然被什么狠刮了一下,他痛得一下睁开眼,原来是鸡群受惊乱飞,一只鸡掠过时抓痛了自己,他顿时心头火起,顺手抄起一把小竹凳朝鸡狠狠打去。这一幕正好让刚走进家门的小军和小军妈看见了,小军妈急忙蹲下,心痛地抱起受伤的鸡气愤地说:“你发什么神经?难道鸡也得罪你了?下手这么狠。”

“打又怎样?我还打你呢。” 土养说着扑过去,“啪”就是一个耳光。小军妈扔下鸡,捂着脸嚎啕大哭。

小军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过去和土养扭打,一面打一面叫:“就会欺负女人,就会打我妈,你这孬种,无耻。”

土养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反啦,通通反啦。你这衰仔,连说话都越发像他了,我得趁早打死你,省得日后反我,杀我。”他狠命甩开儿子,冲到墙根抄起棍子,对着小军噼头乱打。

小军妈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儿子并大声呼救,外面冲进来几个人,合力抱住疯了似的土养,把小军母子架走。

土养追出去大声嚎叫:“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众人只道他是一时怒火,胡乱发洩而已,小军是他家的“香炉趸”,他怎会杀小军?只有土养才知道自己想杀谁。

 

双抢,仍然是不到伸手不见五指不收工。

入夜,唐唯楠拿着衣服到河边洗澡。

“叔叔。”小军坐在河边等他。

“你还没回家?吃饭了吗?怎么不吱声?”

“气死我了,他今天又打我妈了。等我再长壮一点,我一定收拾他。”

“我记得我们从前说过这个话题。有没试过和他讲道理?”

“试过,可他拒绝讲道理,要么凶我,警告我闭嘴,要么把妈妈打得更凶。跟这种东西,没道理可讲,打最有效,他也有老的一天,到那时,哼,我就狠狠收拾他。”

“小军,别恼了,下河玩一阵?”

小军脱去衣服,跟着叔叔趟进水里。

月,泄下牛乳般的光淋出两个嬉戏着的半裸体剪影,平静的河水,为他们铺开一河浮动的光。

唐唯楠之所以没跟小军说下去,是因为他知道,要一个少年放弃愤怒很难,更何况这少年的愤怒缘起公义。面对强权,野蛮,欺侮和不公正,所有的言词都苍白无力。他没办法令这少年明白,如果不控制自己的愤怒,如果在愤怒的前面加上公义,那么,其结果可能是公义最终因失去理性而湮灭在失控的愤怒中,并造成更大的不公义;光凭打斗,绝不能构建一个光影和谐,黑白分明的世界。

第二天上午,唐唯楠被人叫去生产大队部。翘着腿抽烟的土养狠狠斜了他一眼:“余鸣,你在我这已经好多年了,我这里不是收容所,福利社。要么给我张证明,要么给我滚蛋。”

“两个月前,我就打算出去一趟办这档事,双抢过后我就动身。”

“早不说走晚不说走,我下驱逐令你就说走,哼,骗谁?”

“爱撒谎骗人的人,最喜欢诬人撒谎。”唐唯楠说完,转身要走。

“慢,几号走?”

“日子还没定。”他沉吟一下低声说:“先不要告诉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