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处暑次日,阿草又诞下一个男婴,做父亲的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亮亮”。

宗婶喜得日夜喃喃:“多谢观音菩萨保佑,使女儿夫家有后。”

唐唯楠每天依然带草籽到河里游泳。在岸边洗洗刷刷的妇女笑他:“余鸣,你明年好带两个儿子玩水咧。”

唐唯楠笑着回应,心中暗忖:“明年,明年,谁知到明年会怎样啊!”他仍旧常常上山打猎,猎物早已无需阿草小军逐家分派,各家各户学会自觉排队,互相礼让。猎物回来,袁家只要随便和村中的大人小孩说一声,该轮到那家那家就拿去,然后自动把粮食放在袁宗家的灶上。大家都知道袁家的女婿没口粮,因此再艰难的人家也要坚持放下一斤番薯或半斤谷,宗婶也就收下了。

小军这两年长个不少,开始像个少年了。宗婶时常唱几句老山歌,逗他以后会娶个靓妹子。小军在变,宗婶也在变,她不再日夜叹气,背人垂泪,而是对着孙子唱着唱不完的山歌。

“阿婶,这里的人都会唱山歌?”有一次,唐唯楠问。

“嗯。不过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从前我们这一带的后生找对象都是自己找的,顶没用的才会依靠媒人。”

“你和阿叔也是唱出来的?”

“嗯。”

“不是听你给草籽和亮亮唱,真不知道你的嗓音这么好听。”

“从前放亮嗓子才叫好听,现在只能压着喉咙偷偷唱,差远呢。不过那都是从心里唱出来的,自然是好,不像那些革命歌,只会大声乱嚎。从饿肚子那阵开始,十几年了,日子一天天地苦,我想这辈子都不会思量再唱了。想想还是从前好啊。阿鸣,这几天分粮食,大家闹起来了你知道不?”

“知道一点,阿草跟我说的。”

“今年收成没去年好,我听说,土养他们几个干部还拿去年一样的份额,社员分到的就会很少。嗨,回头想想,现在怎样说也比大民走的那时强,我就不想争了。认命吧,哪里斗得过土养他们的?我们安安分分,省着点吃,养大这两个小娃娃,日子会好起来的。”

“叔叔,快去,打起来了。”小军人未到声音已到,慌兮兮跑进来,拉起唐唯楠往外走:“快,打打打,打起来了,我爸派我来叫你去。”

“在哪里?”

“祠堂。”

唐唯楠丢下小军,自己快步跑向祠堂。老远老远,就听到喊声一片。及至赶到,看见现场一派混乱,锄头扁担此起彼落,一大堆人打成一团。他迅速从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根扁担,大喊:“停手!”随即挥舞扁担左挑右格,冲进人群。他的扁担只是分开锄头扁担,并没伤及他人,而自己身上却着着实实挨了好几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打斗双方勉强停手,他站在两伙人中间,面前是土养兄弟及一伙干部,身后是一群村民。站在侧面的水养忽然挥动扁担偷袭山狗,唐唯楠眼疾手快,“啪”地一扁担扫去。他本想只打掉对方的扁担,不料却击中水养的手背。水养顿时痛得扔掉扁担,捧住手杀猪般叫着原地蹲下,嘴里“妈妈叉叉”怒骂不停。

唐唯楠想,若然解释误中只会火上浇油,于是干脆据理力争:“水养,大家都停手了,你为什么还偷袭?既叫我来劝仗,我就必须确保不再打起来。”

土养蹲在弟弟身边查看伤势,一边责骂唐唯楠:“我叫你来教训他吗?啊,出手这么狠,你在搞阶级报复。”

“你们干部剥削我们就不狠啦?黑我们的粮食就不狠啦?”

“对。出猫腻,刮我们的血汗,打死活该。”

“刚才还是他先出手打人的,欺负人还打人。”

“狗仗主人威,平时就他凶,今天该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别打,停手。”土养嚎叫着,但没人理他。村民怒吼着,抄起傢伙围着了哥俩。

唐唯楠再次大叫:“有话好好说,打伤了人谁也不得益。”众人听了,都原地站住。

土养见村民竟敢违抗自己的命令便暴跳如雷:“好,打,你们最好打死他,你们这群暴徒,要作反了。我今天就想看看,你们敢反到怎样,来呀!”

唐唯楠冷冷地对他说:“袁支书,你平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吗?说一套做一套。大家辛苦一年,你是人,他们也是人,凭什么干部要多分多佔?你不当他们是人,早晚,还要打。”说完,他扔下扁担离开人圈。

开始争执时,土养就明白自己这边人少力薄,打起来一定吃亏。情急之下他让儿子搬兵,他希望见到唐唯楠出力救驾,归顺自己,不料他反为对方撑了腰。看看大家仍然围住自己不肯散去便有点心慌。他指着唐唯楠的背影气急败坏地说:“打,你们有种就当场打死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到县里去报案,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操控的,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反革命行动。看上头是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

山狗阿根等几个领头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后默然离开,其余的人都随之散去。大家都明白:“千万不可把余鸣旋进去。”

回到家里,阿草流着眼泪,用万花油替丈夫揉身上的瘀伤。

不期然地,唐唯楠想起了和余微霞说过的话:“仗,应该由男人去打,女人只负责哭泣,疗伤。”他伸手把阿草拉到前面:“没事,不算很痛。”

“哪会不痛?都紫得发黑了。不知道有没伤到里头。”阿草哽咽着说。

“不会的,皮外伤而已,受过训练的人打不坏的。跟你说当兵时,每个人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阿草看着他两排好看洁白的牙齿,一双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一张永远真诚微笑的脸,她情不自禁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天总叫你为难?总让你吃亏?”

“不,老天对我好着呢。我本来要住山上的,可他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我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大家不都说,我们父子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吗?阿草,我们不好怨天怨地,事情总归要有人去做。既然老天选中了我,那我就应该去担当。再说,大家都对我好,还有你为我流眼泪,这点伤很快会好的。”

村民被盘剥的粮食最终还是拿不回来,但看到水养一包就是三个月的手掌,大家心里总算有点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