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这段时间,上头没有新文件新说法。土养让大家读一轮老三篇,然后翻出旧文件宣读。

唐唯楠坐在祠堂门口,静静地琢磨着老文件的内容:“来来去去,说林彪一伙搞的《五七一工程纪要》,是直接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和社会主义的反动纲领,那为什么又不公开其内容,让我们知道它的真面目?”他曾问过土养有没有看过那份《工程纪要》,土养回他没看过。听说好像在上级传达过,因为好多听到的人有想法。后来,中央就命令停止下传。

“是什么原因?听到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停止下传,是否意味着中央不愿看到大家有想法?又为何不许大家有想法?是不是那些所谓恶毒攻击正好击中了要害?那些文件长篇累赘,翻来覆去指控林彪从任抗大校长开始到当上国防部长,一直自认是天才,超天才,并且自吹一贯正确自命不凡,拉山头结团伙搞帮派,阳奉阴违搞阴谋诡计,幸得英明领袖毛主席洞悉一切,果断出手才不让林彪一伙得逞。既然毛主席一早就看出了林彪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是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那么为什么林彪可以从抗大校长一直升到国防部长,最后还准备接毛主席的班?这不是自相矛盾,荒天下之大谬吗?反过来想,可以让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倡狂几十年,毛主席不是明知故犯养虎为患吗?这样做,也算无比英明伟大正确?”一阵风雨打来,唐唯楠只好往祠堂门边挪屁股。他靠在门上侧身坐着,看着风雨继续想:“这一年来所听到的中央文件,其实内容基本一致,但其中说法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完全经不起思考和质疑。”他断定文件不过是说辞而非事实,“不是事实那便是撒谎,为什么要对人民撒谎?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他不由忆起韦光正关于共产党不需要人性、良心的话。“嗯,说不定,林彪他们并非像文件说的那样,而是坏了规矩才招致横祸的。他们,曾经是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同伙,想想林彪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的惨状,再听听一份接一份文件的指控,那无疑是一群毫无人性的妖魔!同类的骨头,磨砺了他们的牙齿;同类的鲜血,刺激着他们的兽性;同类的哀号,练就了他们的黑心肠!这么看来,妖魔把持的国家,人民的生活会幸福快乐吗?”

忽然,唐唯楠的手臂被人轻轻捅了一下,原来是阿草叫他往祠堂里坐,里面人多暖和。他摆摆手说不冷又一头扎进思绪里。

六六、六七、六八那几年间,唐唯楠所在部队的官兵天天绷紧神经,严防造反派强抢武器。上级不断发来造反派抢夺驻军武器互相开火的通告,命令他们严加防范。他无法想像那些学生人人手持武器,扣扳机扔炸弹,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哀号遍地血流成河的惨景。“到底有多少无辜的人白白死去了?袁小民就是其中一个。这些年轻人,像树上被打掉下的嫩叶一样,死了就死了,没人关心,也没人发问。生命,比吹过地面的风还轻。常言道人命关天,到底天有多大?”他不自觉地抬头仰望,雨停了,阴云仍在漫捲,但西面的天边,一束似火夕阳烧穿了乌云,红彤彤的光团落在山嵴上。团团雾霭围绕着青山,收割后的田园,再次裸露出千沟万壑,像袁宗,像所有老农那张无法舒展的皱脸。青山,扯雾霭为屏障遮住脸庞,彷佛不忍再看隆冬之中人间的无尽凄凉!

这天一大早,唐唯楠帮着岳母埋藏腊兔。他联想起电影里描写抗战时期,老百姓坚壁清野反扫荡的情节。

干部检查组到来前,土养专门挨家挨户先来看一圈,确保各家的私货都藏严密了。

立春拂晓,阿草开始作动。宗婶说,头胎没那么快的,她叫阿草忍着,不痛时就来回走动,咬牙挺着别乱喊乱叫,自己去煮了一锅干饭给女儿吃。下午,屋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来帮忙的妇女喜盈盈地出来报喜:“恭喜恭喜!是个男娃,母子平安。”

终于生下来了,唐唯楠放下心头大石,长长松了口气。大半天来,听着阿草痛苦呻吟,他只会坐立不安,来回走动,束手无策帮不上忙。

袁宗过来拉着他的手,一张皱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蟹爪菊:“哈哈,恭喜,你当爸爸!我当爷爷了!”

两个妇女忙进忙出,搞了半天出来对唐唯楠说:“好啦新爸爸,你可以进来了。”

唐唯楠走进房间,看见阿草头上包着头巾,脸上苍白双目紧闭,他心中掠过一丝彷佛:“要是躺着的是微霞,那旁边的小子就是她和我生的。微霞,我做爸爸了。”他定定神,关切地问岳母:“阿草这样会不会有事?”

宗婶说:“辛苦过头,没事的,让她睡睡,我们轻点,别吵她。”她抱起孙子仔细端详:“你看看,鼻樑挺直,像你咧。”

唐唯楠看看婴儿,没多少头发,红扑扑的脸,小嘴巴一努一努,眼睛半眯着,眼线很长。

袁宗站在门口巴巴地问:“我好不好进来?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不行,你粗手粗脚不会抱。我抱来给你看。你们都记住了,小毛毛没满月,不许出正屋的门。”

袁宗围着孙子左看右看,两夫妻笑得合不拢嘴。

“名字我想好了,大名叫袁桂祖,满周岁才用。小名叫草籽。他妈叫阿草,他就是草籽。比叫猪猪狗狗好听。”袁宗说。

袁家添丁,适逢新春。袁宗夫妇备好一只鸡,几块腊兔和十个鸡蛋,再买了些糖果,准备双双前去给友姐父母拜年。阿草极力阻止,但老两口一意坚持:“我们得了女婿添了孙子,怎可怠慢了大媒人?”

阿草说:“去就去,但腊兔不能带。那边挨着公社办公室,我们没结婚证的,万一张扬出去会怎样?”

两人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坚持,最后决定由袁宗带点礼物走一趟就算了。为此,老两口总觉得亏欠了媒人。

春耕在即,土养照例开动员大会,这次的口号是:“深入开展批林整风运动,加强革命纪律。”“抓革命,促生产。”他号召社员群众:“认清并发展革命大好形势,夺取春耕新胜利。”这一年的春天冷得出奇,应验了当地的谚语:大寒牛踩埿,冻死早禾秧。去年大寒那天刚好温暖潮湿。

阿草已经坐好月子,唐唯楠坚决要替她出勤,并且表示,以后不管春耕秋收,双夏双抢,他一定要替下家中其中一个女人,这是做男人的道义和责任。只要他在这个家一天,就必须担当一天。老俩口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不解地问:“你打算要走吗?”

“不是不是,他随口说说的。”阿草急得直瞪眼,忙替他解围。

等老人走开后,唐唯楠对阿草说:“还是把我的事跟他们说吧?”

“再等等。才吃了两餐开眉粥,我不忍心他们又……”

唐唯楠只好暂且作罢。

这天下午,阿草不小心在院子里重重地摔了一跤,正好叫坤嫂看见了,她急忙扶阿草进屋,然后急忙跑回家,拿来万花油替阿草搽药散瘀。等丈夫回家,阿草把事情告诉他,唐唯楠没说话,只是咪咪笑。

“你笑什么?”阿草问。

“开心就笑。想想半年前,你们两人像一对斗鸡,都伸长脖子张开嘴巴,那样子好不好笑?”

“得了,算你赢了。”

“不止我赢,是都赢了,没有输家。我妈说得对的。哎,今天我插秧时忽然想到:我一步一步地后退,其实是一步一步前进。有时候退一步未必不是进一步,你说呢?”

阿草仔细想了一阵丈夫的话,似乎明白地说:“你说得对。鸣哥,说实在的,从前,我心里好多恐惧和仇恨,我怕所有人,恨所有人。自从你来了以后,那些东西慢慢都变澹了,不见了。”

“所以不咬手指?”

“嗯。不知为什么,从前,只有咬住指头,心里才会安稳。”

“你当妈了,以后碰到事情就想办法,凡事要用脑子而不是牙齿。你还要教育他呢。”他指指床上的儿子。本来想说将来,可能要靠你教育他,但想到这话会刺激阿草,便避开话头。

阿草看着儿子红润可爱的小圆脸,得意地问:“我生的崽,好看吧?大家都说他像你。我就喜欢他像你。”

“像我,可能要吃亏的。”他若有所思,语带相关。

阿草默默地依偎着他:“鸣哥,我真不明白,你这样一个叫人处着安心舒服的人,为什么会这么为难?”

这话深深触动了唐唯楠,他想:“对啊,我几乎跟所有人打交道都好来好往的,可碰上了韦光正就难做人了,微霞也一样。这是为什么?”他躺在床上,放电影一样回想韦光正的脸从笑至狰狞的过程。“仅仅因为我拒绝摆佈,他就要置我于死地。如果我和他只像阿草和坤嫂两人之间的平等争拗,他又能把我怎样?显然,因为他掌握着我的一切,掌握着微霞及很多人的生死命脉,所以,他可以胡作非为。韦光正是一个拥有权力,披着正义、先进等漂亮外衣,但实质极其丑陋的特殊人物,一个戴着假面具任意妄为的人。我和他都是人,但我们之间却没有平等!我和他对抗,其实是和他手中的权力,和他身上的光环对抗。”想到这里,他“咚”地猛然坐起,把躺在身边的儿子惊醒了,草籽吓得“哇哇”大哭。阿草连忙抱起啼哭的宝贝柔声哄他。

“吃饭啦。”奶奶叫。

爷爷抱过孙子:“你们先吃,我抱着。”

“还是我抱,你先吃。我抱,他更舒服。”

两人争来争去相持不下。唐唯楠低声对阿草说:“看来,你要赶紧再生一个,我担心他们打架。”

阿草甜甜一笑,推了他一下:“让他们打去,我们吃饭。”

小傢伙哇哇地哭了起来。奶奶说:“好啦好啦,他不想让我们抱,他肚子饿,要吃地主婆的奶水。”

地主婆是阿草的新花号。村里的女人说她养得白白胖胖,还不用下田,命好得赛过当年的地主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