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月初,小军开学了。头一天放学,他背着书包兴冲冲去找唐唯楠:“叔叔,原来新书很香的。”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新书放到叔叔的鼻子前:“你闻闻,是不是很香?这香气不像花香也不像草香,很特别。”
“是的。那是纸加油墨的味道。”
小军把书放在自己的鼻子下使劲嗅着:“真香,我喜欢这味道。”
“学校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都新鲜。上课不许说话;坐得要直;老师来了要全体起立,一起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小军兴奋地连说带比划,嘻嘻哈哈说了一大通。
“老师男的女的?”
“女的。高矮老嫩看上去和草姐差不多。”他忽然停下来,傻乎乎看着唐唯楠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啦?说得好好的,嘿嘿嘿,男人老狗,别粘粘煳煳的,有话就说。”
小军低下头,小声说:“叔叔,村里人又在说你和草姐的事了。他们说,草姐又开始吃人了,吃的是你。”他看见唐唯楠瞪大眼见看着自己连忙补充:“真的,大家都这样说。自你们成了亲,草姐一天天在变,头髪黑了,脸色红了,人长胖了,连相貌也好看起来。你就相反,又老又黑又瘦。他们说,是她吸了你的精血。从前草姐已经尅死了几个家人,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叔叔,我怕呢。怎么办啊?你赶紧离开草姐吧。”
“你相信草姐会吃我?”
“我不知道。不过,草姐真的好看了许多。”
唐唯楠双手搭着小军的肩头,正思量着怎么向他解释,不经意地捏了一把他瘦骨嶙峋的肩头,心念不觉一动,一个大胆的设想闪过心头。
“小军,这事我们先不去理它。我们很久没比试弹弓了,哪天我们比比?”
“好,现在。”
“不,星期天。我带你上山打活的傢伙,那才叫真功夫。”
“真的?好。”
星期天,两人一早就上山了。
“小军,有没和爸妈说去哪?”
“说了。和你上山玩,打兔子。”
唐唯楠边走边和小军讲部队的故事,连带讲一些简单的知识,例如怎样看天气地形,辨别方向,迷路了怎么办等等,兴头来了还做几个动作。两人正闹得开心,附近草丛传来两下“噗噗”声,唐唯楠马上止住,眼睛盯着草丛原地蹲下,掏出弹弓,顺手捡起一颗石头装好,对着草丛拉弓瞄准。小军蹲在一旁,紧张兴奋地看看唐唯楠又看看草丛,“啪”的一声,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小军忙要追过去,那兔子却逃去无踪。
“嘿,叫它跑了。”
“很多事情不会一做就好,别心急。”
接下来,小军不再又说又闹了,瞪大眼睛专心四处留神。机会来了,这次,石头正好打中兔子的脑门,兔子蹦跶了几下就倒下不动了。小军跑过去捡起兔子。
“叔叔,你真厉害。我们再打一只好不好?”
“好。不过下一只轮到你啦。”
“我肯定输给你啦。不过也得试试。”
走着走着,唐唯楠拉拉小军,猫着腰指指前头,他正好蹲在唐唯楠前面。
唐唯楠把住小军的双手,拉弓瞄准,并在他耳边说:“注意,我叫放你就放。”“放!”“啪”的一声,小军还没反应过来,唐唯楠已经从他身后跃起,飞步向前扑住兔子。
“好,抓住了。”小军欢呼雀跃。
“几乎叫它跑了。给你,抓紧。跑了就追不回了。”
小军把兔抱紧在怀里不停抚摸。
“它受伤了,身体在发抖呢。”
唐唯楠扯过一根山藤在石头上磨断,绑住兔子的四蹄。
“怎么样,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我打的。不,算我们两一起打的。乖乖,我要把你抱回家养起来。”
“今天两只都归你。拿回家去叫你爸妈高兴高兴。”
“太好了,我们回家。”
当天晚上,小军肚子滚圆跳进河里。
“叔叔,兔肉真好吃。你摸摸我的肚子。”
“我摸摸。哇,这是兔尾巴,这是兔屁股,哈哈。你爸怎么说?”
“他拼命吃,没空说话。吃完后才说,过两天把活的杀掉,省得给养瘦了。我才不许他杀。我到哪都带上它,你看。”他指指岸上,几个孩子正围着兔笼逗兔子玩。小军跑过去把兔笼提到水边,要用水浇它。
“别别别。我小时候养过兔子,知道兔子不用专门喝水的。喂它点新鲜青草就行。水太多它就拉肚子,会死的。”
“哦,知道了。”
“小军,想不想以后都吃到兔肉?”
“想,当然想。太好吃了。”
“不如这样,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打,你和草姐负责分。每次不管打回来多少,你都有一只,剩下的,就和草姐挨家挨户轮流分。让大家也尝尝。”
“怎么分?剁开它吗?”
“不一定。可以这次给这家,下次给那家。怎么个轮法,你和草姐决定。”
“行。不过,我……”
“我知道你想什么。别怕,很快你会知道真相。还有,回去问问你爸,他是支书,村里的事要他同意。”
“他是支书,我是支书的祖宗。他不答应我就给他闹,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即便这样,你也要和你爸说。这是正经事不得胡来。”
“嗯,我知道了。”
第二天,小军跑来报告:“我和爸说了,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怎么办?”
“这叫默认,行了,你快上学去。以后放了学来这转转,打到了,你就和草姐分兔子去。”
这个秋天,袁坑村的上空飘起了久违的肉香。开始时,唐唯楠总是先留出一份给小军,剩下的全村轮流分派,自家也参与分派的行列。几次下来,小军说要和叔叔一样,不搞特殊。
所有猎物全由阿草和小军分配。分到猎物的人家都来回谢,他们盛上一碗煮好的肉,外加一碗谷或几根番薯拿到袁宗家。宗婶则视各家的境况酌量收下。家境好些的,她便收下薯粮,推回肉。家境不好的,她只从碗里拈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然后扬着手说:“好啦好啦,吃过了,嗯,真好吃。快回家去,我没空呢。”来人都明白她的好意,嘴上说着抱歉的话,磨磨蹭蹭脸带不安拿着东西回家去了。宗婶很知足,这样一来,女婿那份口粮,又多了个着落。
袁坑村里,肉味和人情味慢慢回来了。大多数人慢慢地不但不惧怕阿草,还巴不得她天天来。后生小孩知道了猎物的来历,一夜之间人手一弹弓,不少人来袁宗家要拜师。唐唯楠只说:“不用师傅,练就是了。”他嘱咐阿草派猎物时顺便提醒大家小心使用弹弓。同时命令小军管好自己的部下,不许用它打人。虽然人人练打弹弓,但能打到他那水准的却寥寥无几。两个月下来,唐唯楠问小军:“有没想通草姐为什么好看了?”小军摇摇头。“这么多兔子白吃啦?给你吃上半年,你会不会壮些?”
“哦,你是说,草姐是吃了好多兔肉而不是吃你。太好了!”
“草姐之前是没东西吃,缺乏营养才会那样。村里人没知识而且迷信,胡乱说出没根据的话。草姐家死的三个人,一个病死,一个撑死,一个跑出去打仗打死。跟草姐有什么关系呢?你慢慢长大了,不要和他们一样听风是雨,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传什么。要学会用自己的脑子思考,这样才会有长进。”
“嗯,叔叔,我明白了。以后再有人说草姐是尅星,我一定和他论理。”
晚稻收割,唐唯楠又想替阿草出勤。袁家一致反对。
宗婶说:“山里的女人,哪来这等娇气?再说这次不比双抢,可以慢慢来,累不坏的。”
宗叔说:“如今种粮,大部分不归自己,谁还会真心卖力干活?人人都盘算着省点力气,少吃自家粮米。怠工、偷懒、出勤不出力谁不会?趁好时光你做你的,别白白便宜公家。”
阿草也说:“现在,大家都对我好,连坤嫂都帮我,我累不坏的。”
唐唯楠听了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走出一步了。”
整个秋冬,袁坑村人因为一个逃亡者而吃上了肉。虽然身上的衣服依然破烂,锅里煮的仍旧是白薯稀粥,但隔三差五,肚里多了一团肉抵御寒冷。
疯婆子仍然在受欺侮时抬手叫万岁。自从得知她的经历,唐唯楠每次见到疯婆子就想到母亲,他内心沥血:“妈妈,将来无论我如何收场,请您一定要坚强!千万不能像她的样子。”他天天或从家里或在野外寻取食物,悄悄送给疯婆子。收割完毕,土养派了阿坤、阿基及自己的弟弟水养等五人跟唐唯楠学艺。唐唯楠就领着他们上山採石,为建新屋备料。
又是凄风阵阵,又是细雨连绵,所有人都被沥沥冷雨囚在家里。阵阵寒风,吹连绵的细雨成不息波涛,间间小屋,犹如片片飘摇于风雨的孤舟。孤舟上载着肚子空空,双目茫茫的可怜人。
袁宗一家四口聚在厨房里,两个女人在准备小孩衣物,两个男人围着棋盘杀个不可开交。
昨天,袁宗知道女婿会下棋,他从箱底挖出一副发霉的象棋,于是翁婿俩杀将起来。开始两盘,唐唯楠暗中让招,老泰山勉强与他交个平手。之后,他大开杀戒,令执红子的老丈人四面告急,频频失守。最后,面对对家兵车马三子归边兵临城下,自家老帅无处可逃的局面,老丈人只好推枰称臣。接下来照例袁宗先行,他改中炮局为仙人指路局,这一次,他卯足劲要赢女婿,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他大喝一声:“将!”
坐在门旁把风的宗婶连忙提醒他小声点,隔墙有耳呢。袁宗没理她,过一阵又来一声,过一阵又来一声。宗婶生气了:“你不叫行不行,玩四旧东西,叫土养知道了又是一桩罪。”
袁宗正为杀得死伤惨重却不得势而着急呢,他张嘴骂道:“哼,玩了几千年的东西叫四旧,那人就该死绝。太监似的喊‘将军’,有什么好玩?他妈的混帐世道,打下的粮食要全数交公,做点小买卖又叫投机倒把;从嘴里省出来的东西又规定要统购统销。一年到晚守着地皮累死累活,却要饿个半死,连打个扑克下盘象棋都像做贼似的。这人做着有个屁意思,不如死了痛快。”
“你发什么疯,拿我撒什么气呀你,这个家才开始兴旺,你却要生要死,你不想活,我想活。”
袁宗被老婆狠狠数落,自知理亏无可反驳,憋着一肚子火发不出便拿起烟,使劲擦火柴,连擦三根才点着了烟,黑着脸拼命抽起来。
唐唯楠倒来一碗水给他:“阿叔,算了,别争了,我们继续下。”
泄了气的袁宗完全失了章法,几招下来便全军覆没。“不下啦不下啦。”他余怒未消,气鼓鼓地看着女婿打扫战场。
“阿婶,前天开会,土养说,年底上头来人检查,要大家藏好腊兔,你打算藏到哪里?”
“我没想好。也不晓得藏哪里才合适,那些人,会像土匪那样进屋翻你的家当。家里除了醃菜缸还有哪里可藏?到时候再算,实在不行,就藏到被窝里。”
“你看这样行不行,把腊兔剁开,放进竹筒里封好埋起来,保管安全。”
“这办法使得,回头叫大家都用上。省得被他们没收,还要挨批追究责任,从今往后大家都没得吃。真是荒唐透顶,明明是自家的东西,却像做贼似的竟见不得人。”
“幸亏不许养狗,有狗,这办法也不行。” 阿草插话。
袁宗气消了,接上话说:“家家户户一早就明白走漏风声的厉害,连小孩子都知道:吃了兔子要管牢嘴巴。自打有了肉吃,他们天天在村口放哨,远远看见有生面人,就会立马跑去分到肉的人家里报信。哎,没见过的世道。”
这时,外头有人冒雨来通知:下午到祠堂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