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双抢在即,按上级指示,各生产队必须召开一次全体社员的动员大会,学习毛主席着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去夺取双抢胜利。这天,袁坑村的社员全部聚集在祠堂前的大榕树下。土养的手里拿了一大叠纸,大家一看阵势便知道,今天的会不到太阳下山不散会。于是众人各就各位,或做针线活,或借土养的催眠曲睡大觉。土养看着下面东倒西歪鼾声大作,口水涟涟人在心不在的场面很无所谓,反正把上级要求的文件读完,把规定要说的话说完就了事。不许他们睡觉等于自讨苦吃。他拿着文件照本宣科,自读自听。

自打头一次参加社员大会后,唐唯楠再没有正经坐在人群里,完完整整地开过一次会。他要么迟到早退,要么听一段就溜走。这次也不例外,喊过口号后,他才姗姗来迟,背对土养靠着一棵树坐下。

土养讲完林彪反党集团的《五七一工程纪要》,接着转入讲阶级斗争。那些重复了无数次的语句,他不用看文件也能背得出来:“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的生活虽然比万恶的旧社会好多了,但还是很艰苦。这些苦是国内外一切反动派造成的,要不受苦就必须先挖掉苦的根源,彻底消灭它们。但是,这是一场非常困难和艰巨的硬仗,是一场持久战。因为敌人无处不在,他们会隐藏在人民群众里,还会藏在大家的心里。我们一定要时刻牢记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统一思想,斗私批修,时刻擦亮眼睛,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样,藏在人堆里还是心里,我们都一定可以把他们消灭干净……”

土养对着一群昏睡者随意发挥,滔滔不绝。唐唯楠慢慢咀嚼着那听腻了的话:“持久战?消灭敌人?打仗是两军之间的对垒,双方均具有一定的实力互相抗衡。但这些年来一直进行的所谓人民战争,究竟是怎样的战争?被打败的又是些什么样的敌人呢?他们,全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如果土养知道我的事,那么,我立刻就是他口中的敌人。我可以还击,甚至取胜吗?绝不能!被消灭的一定是我,绝对不会出现相反的战果。”他想起了铺天盖地诬蔑余微霞的大字报:“消灭了我,他们也会广告天下:‘我们又挖出了阶级敌人,我们又胜利了。’这叫打仗吗?不,这是不折不扣的单向屠杀!打着正义的旗帜,卸去所有的法律和道德责任,合理合法的公然屠杀!政府对人民的屠杀!”

想到这里,唐唯楠胸口发闷脑袋发胀:“反对党和政府,反对韦光正的就得死。面对屠刀,所有人都必须在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之间做出抉择。要么交出自己的一切,顺从屠夫,要么就像微霞一样死去。生存和死亡,”他幡然醒悟余微霞的话的真谛,“微霞,真像你说那样:时间正在告诉我一切。”

“别睡啦别睡啦,都醒醒听好。下面讲分组分工和注意事项啦。”土养大声叫喊完,喝了几口水,待大家打完哈欠伸好懒腰,他继续说:“开镰割禾,大家要注意不能大手大脚随随便便,确保国家粮食不会浪费,要做到颗粒归仓。最最要紧,记住带上红宝书,田间休息时要学习,上头也会派人到田头随时检查。大家回去看看,如有遗失,尽快到供销社买好带上。双抢是一年中最艰苦的工作,但我相信,只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再大困难也像美帝国主义那样,都是纸老虎。下面分组,第一组……”

唐唯楠听完自己组别和工作后就走了,背后又是一阵口号声。

一组为强劳力组,全村的精壮后生都在这组里。虽然只得五个工分,但唐唯楠依然卖力工作,成绩与同组人不相上下。袁家人人心痛不已。

每晚阿草一定帮他捶背捏腿,劝他省点气力。劝多了,他就说:“好,我听你的。以后能挑一百只挑五十。”

“对。”

“叫割一亩只割五分。”

“没错。”

“十分力气只使五成。”

“就是这样。”

“那好,你得给我个靠得住的傢伙,时时刻刻秤一秤量一量,免得力气出多了吃亏。”

阿草拿他没办法,只好每天自己尽量喝稀粥,剩下厚稠的粥底给父母和他吃。这段时间,一日三餐都吃在田头。她天天家里田头来回奔走,送水送粥小心侍候着。田间休息时,她时时拧毛巾替丈夫擦汗,还守在旁边帮他打扇扇风,好让他抓紧时间眯一阵。更重要的是帮他把风,严防检查组忽然杀到,让他们抓个正着可不是好玩的。她的举动,令一些小夫妻看得心烫眼热。看惯臭脸的阿草才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天天我行我素,尽心尽力对待自家男人。她最讨厌那些由学校老师和学生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每次见到他们举着毛主席画像,敲锣打鼓又唱又叫送戏到田头就在心里骂道:“神经病,大家累得连走路干活都能睡着,你们却在人家休息的时候来吵闹,谁有精神看你们发疯?”

割稻、脱粒、风谷、晒谷、翻田、插秧,每一项工作都必须争分夺秒。一个多月来,人人天朦朦亮就出门,黑透了才回家。双抢结束,阿草板着手指为丈夫算账:“按去年分成用钱折算,我算半工,你累死累活最多只拿到两块钱多一点。”她不歇嘴地咒骂土养欺人太甚。

唐唯楠安慰她:“算了,他让我替你,我已经很满意了。再说也是我同意的。别再计较,我有的是气力。秋天快到了,山上的兔子一天比一天肥,往后几个月,你就负责放开肚皮,尽管给我大吃特吃得了。”

今年早稻大丰收,大家满怀希望多留点余粮,然而,土养要向上邀功,非要多交公粮不可。他说:“邻近各村都多交,我们村不能落后。”村民不敢不从,只好硬掐着自己的脖子,把含进嘴里的粮食吐出来交公,心里都在咒骂。

因为超额完成任务,上级特别奖给土养一架烟盒大的半导体收音机。拿回收音机当天,土养就郑重向大家宣佈:“袁坑村从此以后可以直接听到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了。”谁知道这山窝窝实在太偏僻,连信号都不肯进来。尽管土养连日来几乎不分日夜,双手握住那哑巴话匣子疯狗似的到处乱窜,把尺来长的天线一扯再扯,巴不得把它扯到天上去,有时还像公鸡一样蹲上墙头,时而双手握住收音机不停地左举右举,时而原地打转死命折腾,可那不争气的东西,始终不肯吐出一句完整的人话来。有两次接收到一丝丝微弱的信号,土养就急不及待地大声嚷嚷:“有啦,有啦。”待别人凑近倾听时,却又是一阵阵下雨或炒豆似的嘈杂声音。有两个平时能和他开玩笑的乡亲就笑话他,说他花了大彩礼,却娶回一个不会下崽的婆娘。众人都幸灾乐祸,彷佛真的看到了土养断子绝孙的下场。

宗叔在家里也咒骂他:“土养这只瘟狗,拿那么多粮食换回个破烂货,这短命种。”但骂归骂,见了土养,他还是主动向他打招呼。

收音机令土养被人讪得脸皮发黄。弄来弄去弄不出个花样,他自己也气。一怒之下,他狠狠地把它扔进墙角落里,从此不再看它一眼。

分到粮食的第一天,宗婶看着两腮凹陷的女婿和日渐见肚的女儿,一咬牙煮了一小锅饭,炒了几个鸡蛋让他们吃。结果推来让去,最后还是大家一起吃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