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月初六这天,袁宗夫妇一早就忙开了。结婚是人生一世的大日子,宗婶不让新人做事,只叫他们一人一屋呆着,等待午后行礼。她想起自己成亲时的情景:“那时的日子也不富裕,但再不济也讲究点礼金嫁妆,再穷,也能请乡亲父老吃一顿。逢上这种好日子,村里的妇女都会自动自觉到办喜事的人家帮忙,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新人闹洞房别提多高兴。哪像如今这样寒酸?今天,我只可以煮一锅番薯糖水招待乡亲。婚宴也只有两只鸡、一斤猪肉和鸡蛋咸菜。”
宗叔在一旁打下手,听着妻子吩咐做这做那。平时这些事情都由宗婶和阿草包办,今天由他做来未免笨手笨脚,老挨妻子数落,可他一点不恼。坐在旁边的新女婿忍不住,几次要来帮忙都被他们制止了。
无事可做的唐唯楠心情极为飘拂,他翻来覆去问自己:“我要结婚了?今天我真的要结婚啦?我要娶的是微霞,怎么会跑到这个和我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娶一个我不爱的女子?不对,结婚的是别人不是我。”可低头看看胸前的大红花,他觉得极之滑稽可笑,简直莫名其妙不可思议。
那边的阿草正忙着把自己和唐唯楠的被子缝在一起,再缝上新被面。因为命丑,她从没参与过送嫁。今天,她也没有伴娘。虽然孤单冷清,但她并不伤感:“终于有一个不嫌弃我的人娶我,并且,这个男人方方面面都很了不起。日后,我应该好好听他的话,顺着他,爱他。”她一面做一面想。
上午,村里的人就陆续前来向宗叔宗婶道贺。夫妻两人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们没本事招呼一顿,真叫人见笑,请见谅。”回覆的话却是五花八门:
“如今的环境大家明白,没事没事。”
“比前些年好多啦,我娶老婆那时更寒酸。”
“别这样说,新人新事新风尚嘛。”
“这叫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
“这样好,喜事新办,省事。”
……
不管他们嘴上怎样说,那双脚一定赶紧奔向厨房,拿出从自家带来的大腕,盛上满满一碗番薯糖水,几口吃完又走到小木桌边,拈上几颗绿豆大小的五彩珠糖送进嘴里。小孩子更是围在桌边不肯离开,大人只好横拉竖提硬抱,斥着骂着把他们弄走,可一转眼,他们又回到了桌边。一时间大呼小叫倒也热闹。
日上中天时,新郎由两个后生陪着,从厨房出来跨过院子走到正屋门口站着,宗婶拉着阿草从里屋出来。几名妇女将红纸屑撒在两人头上,新人向父母敬茶,众乡亲开始七嘴八舌地耍新人。唐唯楠和阿草被耍得木偶一样,浑身不自在。当听到有人提议叫新郎唱首歌时,唐唯楠连忙摆手摇头。但他越推辞,众人就越起哄:“唱,就唱个《社会主义好》。”
“不,唱《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众人一起拍手叫好。
“不唱!”唐唯楠不知道自己近乎嚎叫。
众人立时停止呼叫面面相觑,大家搞不清楚新郎是讨厌唱歌还是讨厌大家耍他。还是宗婶反应最快,她笑着说:“不唱就罚酒,两人一起罚。我倒酒来。”
阿草先把自己的那碗喝掉,然后小声说:“你咪一小口,剩下的给我。”之后她对大家说:“他没酒量的,我代他喝。”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闹完之后,新娘仍旧回到房间。
婚宴只请来了支书土养、族中最年长的二叔公和媒人友姐的父亲。袁宗让土养做证婚人,但土养死活推辞,精于计算心眼颇多的他才不会给一个没来历的人做证婚人。袁宗只好请二叔公证婚。
宗婶在院子里支起小圆桌开宴。新郎说:“叫小军也来。”
土养忙摆手:“不行不行,小孩子没大没小没规矩。”
新郎坚持:“小孩子,哪来那么多规矩?我去找他。”
土养拉住他:“哪用劳动你?”他伸手从菜盘里拈了一块肉,走到门口吆喝一声,有个小孩跑了过来,土养手里举着肉对他说:“狗头,去叫小军来吃饭,记得要叫来为止啊。”
小孩仰着头,眼睛盯着肉,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土养把肉塞进他嘴里。小孩衔着肉,欢快地走了。这下引来了一群小孩候在院子外,他们都希望土养叔的第二块肉会落到自己的嘴里,为此,他们还为谁来得最早吵得几乎打了起来。几个大人赶来拖走自家孩子,嘴里同时数落道:“没气性的东西,家里没吃的?一副饿鬼相,饿鬼投的胎吗?”尽管小孩都被大人驱散或带回家里,但他们的心仍然围在那边。他们都在留神,听到土养叔喊人就要比别人跑得快,他们都明白头一个听他使唤就有好处。吃了肉的小孩捨不得把肉吞掉,故意到处炫耀,对着他人做各种得意的表情。他用舌头把肉顶到左腮又移到右腮,一时又用手指扣出来看看再放回嘴里,气得一个小孩要揍他。
鸣叔叔做成了女婿,小军心里比谁都踏实。早上起来,他就跑去找叔叔,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棍子似的坐在一边,不干活,不走动,不说话,样子怪怪的和平时不一样,小军也跟着拘谨起来,不敢放肆,只混在人堆里看热闹。当看到叔叔和草姐被人围在中间耍来弄去时,他满心不高兴。今天的叔叔,就像一只被小朋友用草梗拴着的,想飞飞不起,想跑跑不掉的蜻蜓或者蚂蚱一样,真可怜。他不愿意看到大英雄叔叔变成蜻蜓蚂蚱,于是回到家里,很无聊地呆着。不知过了多久,狗头忽然跑来说:“你爸让你去吃饭,一定要去。”
母亲听了,连忙拧来毛巾替他擦干净手和脸,拍去他衣服上的尘土扯平衣襟,嘱咐他该说那些好话,还要守规矩。
小军一进院门就一本正经地涨起脖子扯开喉咙,不歇气地大声道贺:“叔叔草姐,我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百子千孙三年抱两夫妻和睦心想事成。”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新郎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来,他却扭扭捏捏靠在父亲身上。
土养推他:“去,坐叔叔那边。”他磨磨蹭蹭不愿挪动脚步。
“怎么啦,见生啦?来,男子汉,过来喝一口。”唐唯楠过去招呼他。三两个回合,两人又回复了原来亲热的样子。
阿草的闺房成了新房。昨天,袁宗用几片木板加宽了女儿的独铺;今早,阿草赶缝了一张双人被,这就是他们的婚床。土屋没有窗口。因为怕房子坍塌,房间内这里顶一根树杈,那边撑一条竹竿,直的弯的斜的支满一屋。摇曳的烛光,抖动着满屋的线影。虚实相交动静相错的线条,把狭小的空间分割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吹熄了红烛,唐唯楠躺在床上,双手时而垫在脑后,时而放在肚皮上。吸满水汽的泥墙和杂物散发着浓烈的霉味。他依然不相信这是自己的新婚之夜。他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婚床上,而是躺进了洞穴。因为鲁莽,使一个山乡女子不得不向自己打开闺房,从此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倘若自己的行踪败露,这女子必定也会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他辗转反侧,无法入梦。
阿草同样睡不着。进了房间,看见新郎几乎一言不发。“头一晚就这样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不该硬逼他结婚的,不知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老天这样罚我。”她重新跌进自卑的深渊,手指不自觉地伸进了嘴里使劲咬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两人你翻一下身,我转一次边,弄得被窝凉嗖嗖的。唐唯楠干脆坐起来,把被子让给阿草,顺手帮她掖好,自己穿上衣服坐在床边吸烟。黑暗里,阿草看着那一点微光默默地想:“这是个好男人。他心里挑着一副不能卸下的重担。若不是逃亡,他哪会娶我?”阿草止住哭泣,“他的心很苦,我不该恼他,或者我温存些,主动些,他会改变的。”想到这,她披着被子爬过去,伸出双臂从后面搂住他的腰:“鸣哥,求求你别这样。躺下吧,要着凉的。”
“阿草,我实在害怕连累你们。都怪我,把生米煮成熟饭,要你不得不吃。”
“既然知道,就该对我好些。鸣哥,别说这话,我愿意的。”她从后面吻他的脖子,帮他脱去衣服……
尽管草草完事,阿草还是看到了希望。
南国春早。正月初十开始就春雨绵延,大概老天也想把这对新人的心粘合在一起,于是往雨里加了些粘胶,不料一失手加多了,结果天与地,山和水,日与夜,人和物都叫如烟如雾般的春雨粘成一团,时厚时薄的春雨直粘到四月中旬。
春节过后,袁坑村的社员白天忙于春耕,晚上有时要集中到祠堂政治学习。唐唯楠则看天气做自己的事。随着天气慢慢好转,阳光日渐见多,气温持续回升,村里的小孩个个都像破茧而出的蝴蝶,到处飞扑。唐唯楠也很高兴,赶着好天气卖了几担柴。他和阿草商量好,等过两天闲些就上山觅食。这天中午,从地里回来的阿草说下午可以歇了。于是两人动手收拾东西,阿草背上早就备好的酒,举步上山。
阿草跟在丈夫背后,空手走着。太阳一时在左,一时在右,暖烘烘地照下。温润的潮气从脚下升起,夹着泥土的腥味和花草树木的香味,悠悠然熏蒸着她每一个肺泡,好几次,她生出了出尘欲飞的感觉。大山,不管远近高低一律抛弃冬的败相,一起返老还童;树木,无论高矮肥瘦,齐齐伸出无数根鲜嫩的绿舌去舔春的味道。满山的小鸟啾唧着,雀跃着或在枝头,或在草堆双双对对,舞蹈情爱。草丛中窸窸窣窣不时有动物跃起,旋即又藏身于绿草丛中。今天上山除了兴奋,阿草心里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感和冲动。她的眼睛不再注意那些猎物,而是盯着打猎的丈夫。未到半山腰,他只脱剩一件背心,汗水顺着健硕的肌肉往下淌。她没上去帮他擦汗,她喜欢看他在阳光下闪着水光的身体。她觉得世间一切景色,都没有这副身躯好看,任何猎物都比不上这身躯更诱惑。一路上,他几次停下脚步射猎。阿草则在一旁,痴痴地欣赏他张紧的肌肉,一手在前,一手向后,歪着脑袋持弓挽弹,蓄势待发的英姿。好几次,她费了很大气力才止住自己上前拥抱他的冲动。一共发了十几弹,他打了三只兔子。两人回到老地方,齐心协力把兔子烤熟。阿草麻利地撕下一只兔腿给丈夫,再把给父母吃的装好,然后自己抓起一块,挨着他坐下,喝酒吃肉。吃完后,她把酒壶送到丈夫的嘴边:“鸣哥,喝两口。”
“你知道我不会喝,醉了,怎么下山?”
阿草粘紧他,耍赖皮似的低声求道:“酒喝两口,一点点醉不要紧的。”
唐唯楠看见阿草双目迷离脸色赤红,神态羞涩语带哀求,于是问:“你怎么啦?”
阿草伸出双臂惓惓地缠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软语:“喝两口,仗着酒性像上次那样,你还想着你心里的人,就当我是她再来一次。”
“你疯啦?光天白日的。不行。”
遭到拒绝的阿草且羞且愠,噘着嘴巴扔下酒壶走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唐唯楠听不到阿草的动静担心起来,喊了两声没听到回应便急忙四处找她。却见她竟然坐在溪水里咬指头。虽然时值晚春,但溪水仍是寒冷透心的。唐唯楠连忙趟进水里拉她,阿草使劲甩开他。他一猫腰把她抱起走到阳光下。
阿草借机发洩捶打他:“不用你管,放下我。”
唐唯楠没理她,三下两下脱去她的湿衣服,然后脱下自己的背心垫在石头上摁她坐下。自己拧干湿衣铺开晾晒。阿草拿他的外衣披在身上。
“你真的疯了,上次就是因为喝酒才出的错。再说,这种事情,应该……”
“应该应该,你的应该是什么样子?从不主动,三扒两拨下雨赶收柴似的,像小孩子交功课,潦草马虎没心没肺,一点不认真。”看着阿草含羞带恼,垂下眼皮不敢看他,却又满脸认真地一口气数落,他拼命忍住笑。
见他发笑,阿草真气了,理直气壮地说:“既然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要不是你那次喝醉了酒,让我见识你的疯劲,我,我会,我会……”她再说不出口。停了一下,她又说:“你说过会对我好,可结婚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反悔了。”说到这里,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嘤嘤地哭开了。
唐唯楠挠着头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很长一阵他才说:“阿草,要做,也不是在这里,更不需要喝这东西。我这人做事向来喜欢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就算杀头,我也要盯着砍下来的刀子。这样吧,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今天还按老规矩,你带东西先回去。衣服干了就穿上,别着凉。”
阿草走后,他没再做什么,只呆在原地,看着太阳徐徐西坠,晚霞渐渐绚丽,思想怎样面对阿草:“应当承认,对任何女人,我都不可能再有对微霞的那份热烈,那份痴心,那份激情,那份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情感。世上只有一个微霞,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然而,我必须面对现实,微霞确实走了,她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永远不能和她再有肌肤之亲。”想到这里,他的心仍然锥刺般疼痛。“但是,我是否应该执着于此而漠视阿草?虽然,这桩婚姻始于错误,然而既娶了她,那么,她就有权要求我,而我,也必须尽丈夫的一切责任。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但过好每一天,做好每件事,尽好每一分责任都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阿草待我之心,有如我待微霞之情,我对微霞的承诺和对阿草承诺同样重要。两者都需要我真心全力去兑现。阿草,自出娘胎就饱受歧视,我应该好好去呵护她,没有理由去伤害她。”
山包下的平原已落入黑暗,最后一道晚霞在天边妩媚。下山时,唐唯楠想起阿草刚才的窘相笑着摇摇头:“一个只读了两年小学,从未踏出过家门的山乡女子,也知道去争取爱,要做自己的主人。可见爱与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宝贵东西。微霞和她爸爸,因为坚守这宝贵的东西而宁可捨去生命;我,也是爲了做自己的主人而被迫逃亡他乡。到底是谁,用了什么力量剥夺了我们爱与自由的权利,将我们变成可以随意役使,监禁,鞭挞和屠杀的牲口?韦光正吗?若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吗?”
当天晚上,唐唯楠对阿草说:“结婚前,我把卖柴的钱都给了你阿婶,把不合身的衣服都送给你阿叔,你什么都没有,今晚,我把自己整个送给你,该满意了吧?”
阿草“咦”地推了他一下,幸福地投进他的怀抱。尽管他自觉想通了,但每次和阿草亲热,他都刻意避开阿草的嘴唇。潜意识里,他只愿意亲吻心中的热唇,那里才是他心灵栖息的地方,爱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