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八那天,袁宗提早捆好两担柴,墟期当天一大早,他和准女婿一人一担,带上阿草赶墟去了。自进村以来,唐唯楠第一次走出袁坑村。路上,他问袁宗:“宗叔,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可以卖柴?”
宗叔说:“哎,年纪大了,又要上山砍,又得挑去卖,没那气力。我算九分劳力,如果我砍柴去卖,人家就会说我出勤不出力,留着力气搞副业干资本主义,还有什么投机倒把,这些罪状大呢。再说,儿子都没了,日子没了奔头就懒得动,过一天算一天得了。”
进入墟场,唐唯楠不自觉地低下头,处处留心墙上粘贴的纸张,他怕看到自己的通缉令。也许是心虚和神经过敏,他总觉得墟场上的人都盯着自己。他真担心忽然冒出个熟人认出自己。宗叔说:“我守柴担等候买主,你们办货去。”唐唯楠和阿草走东串西,不消半个小时就买好了东西。墟场不小,到处都能看到一些不像农民打扮的人。买完了东西,阿草想要到处逛逛,唐唯楠拉着她往回走。
找到宗叔时,柴已经卖掉一担,宗叔正和一个买主商谈剩下的那一担。唐唯楠在旁边听了几句明白了,买主挑不动柴担,想多给五分钱,让宗叔帮他挑回家。于是,他上前问买主:“你家在哪?”
“离这大概两三里地。” 买主说。
“好,我帮你挑。”
唐唯楠让宗叔和阿草先回家,自己挑起柴担,跟着买主走了。
买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瘦小却很健谈。看着唐唯楠挑着柴担健步走着便感叹地说:“年轻啊多么好。我年轻时,急行军蹲雪窝,扛枪打仗没事一样。一转眼,挑个一百来斤就累趴下。”
“你打过仗?”
“打过。去朝鲜,我是志愿军。”
“哦,我看你像个城里人。”
“算半个城里人吧。转业后,我分配到这里的为民民用机械厂当个科长,是个国家干部,领工资吃配给的。”
“哦,原来这里有个工厂,怪不得有那么多像你这样的人。”
“小伙子,你住哪个村的?”
“袁坑村。”
“那地方离这有点远,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个厂的,你不知道?”
“我新近来落户的。同志,你们厂有多大?”
“好大,统共两千多人。”
“需要买柴草的人多吗?”
不少。虽然挨着大山,厂里也常常组织燃料回来供应,但老是供不应求。好多老弱病残,都吃不消自己上山砍柴,碰上这些年生产任务紧急,经常加班加点,买柴烧的人很多。”
“同志,买卖柴草,算不算投机倒把?”
“按理,倒卖商品从中获利才叫投机倒把。不过,一牵涉到买卖这真不好说。要我说,卖柴是农民兄弟支援工人阶级的举动,没有柴草就不能做饭,吃不上饭就不能建设社会主义。哎,反正,这么多年来,我们都要靠农民兄弟供应些柴草,好像没有因为卖柴被抓的。”
唐唯楠来了精神:“同志,如果我把柴挑到你们厂里去卖算不算违法?”
“从来没人尝试这样做过,大家都习惯在墟场交易的,我回答不了你。要么你先试试看。如果违法,马上就会有人去干涉你。要我看,大家不用等墟期,专门赶墟就买到柴,应该更加欢迎你。”
到了厂门口,买主让唐唯楠把柴放下。唐唯楠说:“没关系,多两步路,我帮你挑到家里。”
那人指指大门上的牌子,“非本厂人员不得内进”。唐唯楠明白了,放下担子收了钱,向那人道别后往回走。
“自己没身份没口粮,以后把柴送来这里,他们给钱也行,给点粮食也行,我可以帮补家计了。”一路上,唐唯楠脚步轻松心情兴奋。“虽然刚才那人的话满可信的,但我还是要谨慎点,不能出任何差错。”他仰头看看蓝天,脑子里浮现出余微霞的笑容:“微霞,我要结婚了,我不能不结婚,可我会记住我的诺言。”
之后,唐唯楠改变了上山砍柴的地方。他提前一天先到靠近工厂的山头把柴备好,藏起来,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尽量避开村民的耳目,赶在工人上班前把柴挑到工厂。也亏得这个地方人烟稀疏,出了袁坑村就没几户人家,他可以沿着山边,放心大胆地走。头一回做买卖,他心情紧张复杂,一时想会不会被人抓住,一时想可能会被人干涉怀疑。他不断给自己打气:“别怕,碰到事情首先要冷静,二要态度好,看情形而定,大不了不要这担柴。”但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买主很厚道,看过柴担,掂量柴担的分量超过一百斤就给了他一元一毛。有几个工人问他何时再来。他说不知道。他想:“才开始做,我不能太贪心,稳当了再多做些。”
回到家里,唐唯楠把钱交给宗婶。宗婶很惊喜,询问钱的来路。他便把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打算告诉宗婶。
宗婶说:“阿鸣,结了婚,钱就自己留着,或者交给阿草。月中给我一些帮补就好。”她想女婿虽是入了赘,但女儿嫁出就是余家的人了,女婿儿媳不一样,钱要分清楚。她委实心疼这未来女婿,此后,每逢他要早起卖柴,宗婶一定比他起得更早,烧一锅热水煨几根番薯,让他起床就能喝上热水暖肚子,吃上热番薯抵抗寒冷。她想:“余鸣是我们袁家的希望和顶樑柱,他人品相貌样样拔尖,头脑气力样样齐,还知冷知热心肠好细心周到,有这样的人在,什么事情做不好,什么样的家兴旺不起来?”
唐唯楠为此心怀感激。他时常想,这山沟沟虽然偏僻闭塞,然而正因如此,才使人与人的关系尚存一脉余温。不像外间,到处都是你死我活。“哎,要是我能和微霞生活在这里,不知该有多好。”
腊月底的一个午后,唐唯楠从山上下来,走到半山腰,远远看见村里有一群陌生人走动。他内心惊惧,忙闪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察看。这些人都穿着干部服,由土养带着走进袁宗的院子里,探头探脑东看西看,不时朝山上瞭望。袁宗夫妇点头哈腰应和着。“难道,他们查出我的行踪找到这来了?糟糕,这家人已经够惨的了,如果因为自己再雪上加霜,我真是罪大恶极。怎么办?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应该躲着。”他从石头后出来,不想惊动了一只小兔子,他习惯地伸手掏出弹弓,却见那小兔子惊慌地蹲在原地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他的心抽了一下,彷佛看到了自己。他呆呆地和兔子对视了一阵,收起弹弓迈步下山。
回到家里,那些人已经走了。唐唯楠急忙问刚才为何来这么多人?阿草气呼呼地抢着说:“来抢东西啰。”
宗叔连忙喝止女儿,同时走到门口朝外面看看,回头训斥阿草:“这么大声做啥?不想活了?”
阿草不敢回嘴,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呼啦”拖过一把草捅进灶膛里,“咔嚓”一声使劲划着火柴点着山草。
宗婶低声说:“年年如是,挨年近节,他们就挨家挨户来搜刮。说的可好听,干部下乡关心社员疾苦,帮军烈属解决生活困难。”
“刚才,他们说我们有能力盖房子,必须多做贡献。否则,没收石头。”阿草忍不住插话。
“没收?”
“是啊,他们说石头是国家财产。”
“要我们给多少?”
“三十个鸡蛋,五块钱。”宗婶说:“往年是每户十个鸡蛋三毛钱。拿不出钱的就用鸡蛋折算。大的五分,中的四分,小的三分。今年一来就要我们这么多,这帮畜生。”
知道那些人并非冲着自己来,唐唯楠卸去心头大石。他轻松地对宗婶说:“钱给出去算了,再说是帮助军烈属的。我有的是气力,花一头半月就能挣回来。”
宗婶说:“说是这么说,可三十个鸡蛋加五块钱,比我们家一年的糖盐酱醋钱还多,想想就肉痛。”
“哼,那些东西还不是叫那帮衰人分光吃光,有多少落到军烈属手上,鬼才知道!不信,你等一下到土养家看看就知道。每年两桌,钱从哪来?我们公社有三个大队,合共十一二个小队,每到过年,他们就以下乡检查为名到各小队溜一圈。收多收少随他们高兴。大家不敢不给,借也要借来喂他们。他们心里都有一本帐呢,运动一来,谁欠账谁倒楣。”阿草说。
“他们都是些什么官?”
“什么狗屁官,还不是公社、大队和各小队的书记、干事和会计。”
“好啦好啦,给我闭嘴。隔墙有耳,别折了东西还招回祸殃。”宗叔再次喝断女儿。
唐唯楠心里沉郁愤懑:“又是党,又是党的书记!”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这个团伙里的一员,他忽然觉得身似火烧,烦躁地解开衣扣,“哗啦”一下脱去外衣。
土养是专门带这些人去袁宗家的,还特意一直伴在公社刘书记的身边,向他说自己的试验田理论。他许诺,好的话,也给刘书记盖一间石头房子。他早想好了:“好东西一定会招人眼热,容易生出事端。把顶头上司拖下水来,万一有事,天塌下来好让高个顶住,自己就会安全了。现在先把话说出去,让领导知道自己的心迹,反正,这只是光动动嘴皮子不花钱的买卖。到时做得来最好,做不来就是余鸣的不是。”经过多年的政治历练,他觉得自己日臻成熟。他知道首先要做一头狼,时刻仰起鼻子嗅着山外的气息,瞪大眼睛盯紧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再做一条狗,随时听从党和上级的吩咐。在乡亲面前就扮作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们表现,运动来了就牺牲他一两个。乡里乡亲的,最多尽量少牺牲就是了。这也是由不得谁的事情。每次运动,哪次不是上头预先设好各村坏人的名堂和比例,规定底下的基层干部严格执行的?土养心中盘算:“我是吃党这碗饭的人,不执行不照办,行吗?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谁来坐这大位都一样,说不定比我更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老祖宗的训条千真万确!关键是,这个位置只能传不能丢,一丢,自己会立刻完蛋。余鸣这傢伙好像有点能耐,再看仔细,好的话就收为己用。要是不听话,哼,量他不敢,他身上哪里不是死穴?他只能做一只软柿子,我爱怎么捏,就怎么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