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六章

 

 

 

 

第六章

 

一月初,唐唯楠打弹弓已有八九分准头了。这天,他打到了一只野兔兴冲冲拿回袁家。宗叔宗婶既高兴又犯愁。在家里煮又怕喷喷肉香招来嫉妒惹出麻烦,全村人想肉都想疯了。可不煮熟难道生吃不成?唐唯楠拎起兔子说:“不用愁,我上山把它烤熟再拿回来。”

宗叔说:“你干脆带上阿草,你们先吃好,带点回来给我们,这样更保险。”

唐唯楠取出友姐给他的铝饭盒,和阿草上山找了个地方,自己捡柴生火,让阿草到溪边清洁兔子。

长久不知肉味的阿草兴奋得忘记了羞涩,竟然鸣哥前鸣哥后,大大方方和他说起话来。

兔子烤熟后,唐唯楠先把一半放进饭盒里,然后在另一半上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余下的都给了阿草。阿草也不客气,一边津津有味地大吃,一边说:“鸣哥,下回带点盐上来,先醃一醃味道更好,有酒就更带劲。”

“你会喝酒?”

“嗯,从没醉过。你呢?”

“我不会,部队禁止烟酒。”

“出奇。不会抽烟喝酒,算什么男人?”

唐唯楠只是笑笑。

“你怎么会想起用弹弓打兔子的?”

唐唯楠指指自己的脑袋:“会用脑子的,算不算男人?”

阿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看,那边有人。在草丛边,那棵树下。”

阿草停住咀嚼,顺着唐唯楠所指定神看了一阵:“哦,是疯婆子。吓我一跳。没事,她上山找野果吃。”

“她没有家人?”

阿草摇摇头说:“说起她真够惨的。我们这条村都姓袁,只有她家姓谭,本来也相安无事的。土改时,他们家定了个地主,男人给枪毙了。她有个儿子,几年前和她划清界限,跟几个人出去了,至今没回来。儿子走后,她就疯了。这几年,她就靠到处捡东西吃过日。她年轻时长得很好看的,现在,像只鬼。”

“哦,原来是这样。阿草,原来你的话也不少。我原以为你是个闷葫芦。”

唐唯楠这么一说,阿草又恢复原样,静了下来,匆匆吐掉嘴里的骨头,擦擦嘴巴说了声:“吃完了,我走啦。”说完也没理他的反应,转身下山走了。

唐唯楠以为阿草生气了就连忙拿起饭盒拦住她:“对不起阿草,我随便说说的,你别生气。这个你带回家,留神脚下,别摔倒了。我等一下再走。”

阿草默默接过饭盒。从来,这里的男人只知道喝酒抽烟打女人,哪里会因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向女人道歉?女人在男人的眼里狗屎不如,男人哪里会在意女人摔倒不摔倒的?她不禁回头,看了看唐唯楠的背影。

阿草走后,唐唯楠向着疯婆子走去。远远看见她仰起头看着树上的果子,嘴唇不停在动,当发现自己时立刻张惶失措,乱窜乱藏。他只好原地站着,不断对她点头微笑,做手势示意她别害怕。过了一阵,见她安静下来,他慢慢靠近果树,掏出弹弓把树上的野果打下来。疯婆子裂开豁嘴,高兴得手舞足蹈,捡起果子吃了起来。唐唯楠把果子捡起,堆成一堆后举步要走,刚走两步又马上回头,捡起果子塞满自己的衣袋,剩下几个给她才开步下山。回到村里,他先转到疯婆子家,把果子全部放在烂榻上。

自打山上回来,阿草又开始躲避唐唯楠了。从前,她是因为彼此陌生而害怕面对,现在却是因为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一直以来,她只要把自己的手指头放在门牙中间专注地咬,内心就会平静下来。可如今不行,无论怎样咬,心里眼里都驱不走一个人。他温和的神态,慈善的笑容,好看的牙齿,宽大的肩背一切一切老在眼前晃动。以前躲避是不想见人,今天躲避是为了偷看一个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好男人。她时常躲着,眼睛心思和身体也像一把弹弓,明明是往后拉,目标却在前头。但她不能放手,她知道石子一旦打出去,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但得不到,反而让自己受害更深。她不知该怎么办,她没有一个贴心的姐妹可以倾诉,更不能对父母说。她只好躲起来哭泣,咬指头:“这世上,再没有男人敢要自己,我是孤怜命扫把星,注定要孤独终老。我命臭命硬,尅死了爷爷和两个哥哥。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我是煞星,谁也不敢娶我,连父母也怕我恨我。几个月前,媒婆试着向邻村一个脚残的后生保媒,那家人一口回绝。连一个废人都不要我,何况是他?家乡遭了灾,他只是暂时逃荒而已,有一天他一定会走。”她恨自己命焦,哭自己命苦,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狠咬指头令自己平静,“自他来了后,家里的粗活我就没做多少。从来没人在意我的手,可他在意了,看见我咬指头他就来劝我,有时还拉开我的手。以前的日子不好过,眼下的日子更难熬。从前没人关心没人在乎也没什么想头,可眼下,老天让我看到希望却又捏断我的希望。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随着院子里石料的增加,袁宗弯了多年的腰杆又挺了起来。看着唐唯楠取石料的样子,他知道这后生没骗他。加上三天两头肚子里填进些肉,流失多年的气力也回来了。他不再只会窝在厨房里抽闷烟,有空就围着石碓转悠,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和解放军叔叔玩,他们都知道,叔叔和小军最亲。确实,唐唯楠和小军玩起来,有时就像个大小孩。小军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叔叔玩。这天午后,小军跑来,看见叔叔坐在院子里学抽烟,正被烟呛得直咳嗽。他连忙跑到叔叔背后,帮他拍背,嘴里很老成地教导他:“哎,你别使劲别猛抽,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来。学抽烟不能急的,啊。”

咳过后,唐唯楠把小军放到膝盖上:“老烟鬼。看你,满十岁了才这么点大。”

“就是,他们都说我先天不足。我妈老说我长智不长肉。”

“人家七岁都上学了,你还蹲家里。一定是学校嫌你个小不收你。”

“才不呢。是我妈怕我被人欺负才不让我去上学。妈说等我长得再壮一点,就让我上了。可我觉得我已经够壮的了,不信你看。”小军伸出瘦不拉几的手臂,使劲弯了几下。“前几天我做了司令,他们都要听我的。”

“呵,厉害。报告司令,敬礼。”

小军连忙板下唐唯楠的手说:“你是司令的师傅,不用敬礼。”

唐唯楠敲敲小军的脑袋:“小鬼头。”

“叔叔。你要多教我些招数,到时候看谁敢欺负我。”

“呵呵,我教你东西,可不是用来打架欺负人的。人跟人要和好,老想着逞强打架,我不教你了。”

“我不明白,不打架学这些干什么?”

“锻炼身体呀。你看你这么瘦,打打拳练得壮一点。光想着打架,那叔叔要是到处打人,你说对不对?”

“嗯,不对。叔叔,你会不会撒谎?”

唐唯楠想起自己又叫余鸣便浑身不自在。“叔叔不喜欢撒谎。你为什么这样问?”

小军乌黑的眼睛朝四周转了一圈,把嘴巴凑近叔叔的耳朵小声说:“他们都在说,其实你是不敢娶草姐,才推说没证明。你怕她命硬尅夫。”

“你听谁说的?”

“村里人都这样说。她的兄弟都叫她尅死了,好多人都怕她避开她。不骗你,我也怕。不如我们到山上去。”

“叔叔在这里,你不用害怕。草姐不会伤害你的。告诉我你都听到些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听大人说,她尅死了爷爷和两个兄弟,大人都不让小孩子亲近她的。”

“小军,叔叔不相信这些。这是迷信,你别跟他们一起乱说乱传。这样会害死人的知道不?”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叔叔今天还有事做,有空再教你,你先玩去。”

小军敏捷地溜下来,站在地上双腿一併“敬礼!我走啦。”

第二天早上,唐唯楠拦住要出门的阿草:“阿草,两天没吃肉了,我们上山去?”阿草摇摇头。

“你不想吃肉?”阿草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摇头有两个意思,一是不想吃,二是不是不想吃,你是哪个?”

“第二个。”

“那你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是我惹你生气啦?”

“没有。”

“既然我没惹你生气,你也想吃肉就得去。我有事要问你呢。”

阿草再没力量坚持,只好乖乖跟唐唯楠上山。一路上,她要么自己快步走在前面,要么远远落在他后头。烤猎物的时候,唐唯楠叫阿草过来。

“阿草,能不能告诉我,你爷爷和兄弟是怎么死的?”

阿草还是不吱声,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我知道,大家好像对你有偏见。”

阿草听了又不自觉地把手指伸进嘴里。他走过去,伸手拉开她的手说:“不要咬,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没办法的,这是命,天生的,谁也解决不了。”

“那你也承认是自己的罪过?他们是你害的?”

“不承认又能怎么样?惯了。你别再说这些,我好烦。”

“我知道被人冤屈的滋味。不管我能不能帮你,你当我是你哥也好,朋友也好,说出来总归舒服些。”

“我没有朋友。”过了一阵,阿草才幽幽地说:“从小,他们就说我命不好,没人和我做朋友。”

“宗叔宗婶怎么想?”

“他们巴不得死的是我。”阿草的眼泪流了下来。

“别这样想,谁会希望自己的儿女死去?”

阿草光流眼泪不吭声。

“我和你哥的年龄,谁大?”

“他是四八年的。”

“那我比他大四岁。他几岁走的?”

“十二岁多。记得那天晚上,他先是叫肚子疼,阿叔阿婶以为是吃野菜吃坏的就灌他喝水。谁知喝下不久,他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阿叔阿婶一再盘问他吃过什么,他说吃了玉米,怕大人责罚不敢说。那时地里的玉米刚灌浆,阿叔阿婶听了直跺脚,问他吃了多少,他说好多,拼命吃的。到了下半夜他不停地惨叫,没到天亮就……那样子很吓人,肚子胀得像个大冬瓜。”

“为什么他要拼命吃?”

“饿的。在他之前,村里已经饿死了不少人。那时听得最多的是谁家死了谁。我记得我哥长得很壮,力气很大。八成他扛不住饿,不知厉害才送了命。阿叔阿婶不敢声张,只推说是吃错了野菜赶快把他埋掉。他们怕政府查出,说是偷窃行为,死了儿子还要赔偿和挨斗。”

“你弟弟又是怎么一回事?”

“六六年底,外面来了两个男青年,说是串联到深山的红卫兵,要带山里的年轻人去北京见毛主席。还说做毛主席的客人不花自己一分钱,沿途吃喝拉撒全部国家包办。我弟弟和村里的年轻人听了都跳起来,争先恐后嚷着要去。村里的大人都不相信,但又不敢得罪红卫兵,只得暗地里管牢自家的小孩。最后,还是有四个人被他们拐走了。大半年以后,有两个人回来,告诉我们,我弟弟参加武斗牺牲了。另外一个不知下落。他们带回来一只弟弟用过的行军壶。阿婶本想把它和弟弟的衣物埋掉,后来看看家里实在需要这只行军壶就留下,没埋掉。”

“就是挂在厨房墙壁上的那只?”

“嗯。开始时,阿婶抱着它一天到晚哭个昏天黑地,不许别人碰它。过了好久才慢慢想开了。”

“你记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说你命硬?”

“很小。是我爷爷先说的。我五零年底生的。出生不久就搞土改,我家划了个富裕中农。我爷爷不忿,家里就一张犁半头牛一头猪,离富裕远着呢。”

“半头牛?”

“和二叔家合养一头。爷爷去找土改队论理,人家说定你什么就是什么,再闹给你升级。他想不开,不久就病倒了。这里的人病了,一是自己熬,熬不过就死;二是找人算命。那算命的说我命硬,脚头不好带来的灾祸。爷爷不久就死了。”

阿草越说,声音越低。唐唯楠静静地听着,不胜唏嘘:“听你这么说,他们的死与你毫不相干。找个机会,我对宗婶说说。”

“不要说不要说。”

“为什么?”

阿草没回答他,只是把头埋进肘弯里哭。她想:“光说有个鬼用,除非你不走。你一走,我的日子更难过。”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唯有痛哭。看着阿草一耸一耸的肩头,唐唯楠有点不知所措。幸好东西烤熟了,他用肘弯推推她,把烤肉递过去。阿草抬起头抹干眼泪,接过东西狠命地嚼。唐唯楠不时提醒:“慢点吃,慢点。”阿草好像没听见,吃完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