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些天来,土养三天两头到公社或县里开会,回来就马上召开社员大会传达。时值秋收工作还没结束,会议都在晚上进行。每当他们开会,唐唯楠就呆在黑暗里受煎熬。两三次后,袁宗说:“不行,我要和土养说说,让你也去开会。村上,只有坏人才不准开会,你是解放军,自然一切都是好的,只是来不及打出证明罢了。开会理应有你的份。”
唐唯楠的态度却是无可无不可,开会除了难受还是难受,但想想,这是知道外面消息的唯一途径,也就点头答应让宗叔去试试争取。过了两天,宗叔告诉他土养答应了。
十二月中的一个晚上,唐唯楠和大家一起走进祠堂,他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土养坐在只属于他的宝座上,桌上亮着一盏汽灯。白光,使他的脸一边极白一边极黑,身后的影子,脑袋大得出奇。墙壁上的熏迹,大部分都隐在黑暗里,可见的一小部分,在墙上显出诡异的图案。毛主席画像没贴平整,眼睛处稍稍鼓起,微微反着光,让人总觉得,墙上有一双阴险神秘的眼睛,在牢牢地盯住一切。社员都坐在各自带来的小板凳上,密密麻麻挤满一地。灯光把他们的影子佈满墙壁,且将他们微细的动作夸张地放大。那黑乎乎的人头和晃晃荡荡的影子,活像满满一屋子的鬼蜮。穿过人逢,唐唯楠看见阿草缩坐一角,垂眼低头,自顾自咬手指。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围坐一起打闹说笑。他察觉到她们正在议论自己。
土养宣佈会议开始,接着带头喊口号。唐唯楠痛苦地闭上眼睛,浑身长满鸡皮疙瘩,自己就是在一片口号声中被人拖上卡车,从此踏上逃亡之路的。
土养摊开文件,就着灯光开始宣读。他不大理会标点符号,习惯吸足一口气接连往下念,喜欢在那里断句就在那里断句,并刻意模彷官腔,随时随地添上诸如“这个这个”、“嗯”、“啊”之类的词,加之白字不少错谬连连,唐唯楠听得极费心神。他从未领教过如此新奇的读法,只好努力调校自己的听觉,就像列队齐步走时,前面的人老是走错步伐,害他要不断地做垫步迁就那样。幸好,今天的文件不算长,说的都是老话,他还是百分之一百听明白了。土养翻到最后一页,大家知道快散会了,于是有人急不及待地站起来,伸懒腰打哈欠,扎紧衣服头巾。唐唯楠想:“毕竟,林彪反党集团离乡民太遥远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老百姓一无所知,也就觉得与己无关了。”前几天,宗婶使劲私下抱怨:“毛主席又没有被他们害着,慌什么?值得天天熬夜开会,天寒地冻的,不让大家趁着点饭气早早上床,深更半夜才睡觉,被窝一夜不暖,肚子饿得咕咕叫,第二天还要干活呢,还让不让活?叫大家揭批,还不是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怎么说就得怎么说?真是比小孩子学说话还要儿戏。”
散会的口号几乎只有土养一人在喊,他也不较真,按程式做完就和大家有说有笑,回家睡觉去了。
冬天,白昼渐短,太阳刚刚还是明晃晃的,一转眼就堕进了山后。暮色里,山虽然还绿,但绿得发黄,发干。暮霭随落霞升起,如大地在哈气。山下的田野,彷如一张摊开的黑褐色牛皮,割剩的稻茬像牛皮上的毛。阡陌在牛皮上从横,凸起的似一道道无法抚平的疤痕,凹下的则像永不能癒合的皲口。然而,无论伤疤有多少皲口有多深,牛都不会吱声,就剩一张皮了,还能说什么呢?冬的冷手,把附着在大自然表面的一切剥掉,现其本相于天下,可惜,人对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谁也不会留心在意什么真相假相。再说,执着真假如同自掘坟墓,何必因那无关痛痒的真真假假而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呢?
昨晚会后,反党,反革命,反毛主席等等辞汇不断在唐唯楠脑子里翻腾。现在他坐在土坡上,看着眼前一目了然的一切内心茫然:“那些从前听着毫无反应且耳熟能详的说辞,如今听来为什么像一根根锋利的钢针,透过耳朵,插进神经?这些年来反声不断,刘邓陶,陈毅,贺龙,彭德怀,林彪,陈伯达等等一大堆,数都数不过来,就如微霞爸爸说的那样,确实如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作反?前阵子,林彪还是副导师、副领袖、副统帅、副舵手,写进了党章的接班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全盘推翻,变为最大的阴谋家和野心家,落得惨死他乡的下场?此事发生在九月中旬,那段时间看守所的囚徒骤增,是否和这事有关?有人知道风声了,政府还要拼命压制,是不是他们不愿意公开真相?既然,清除这个反党集团,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大胜利,那又爲什么要捂着不说?既然林彪的历史有严重问题,爲什么一直以来身居高位?如果说他隐藏很深,那为什么在短时间内都能一一挖出来?”
一大堆纠缠不清的问题挤成一扇厚厚的门,挡在唐唯楠前面。他想推开它看清门后的一切,但自觉力不从心:“微霞和她爸爸一定知道门后的秘密,可他们走了,来不及告诉我就走了。今后,所有事情我都得自己去想,自己去做。就当面对一个伪装严密,难测虚实的敌阵去对付它。不管对方的底细有多难看清,只要是伪装的,再严密也会有破绽。”
唐唯楠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写上:林彪、陈伯达、彭德怀、刘邓陶、贺龙、陈毅等名字,在名单底下划了一道杠,并填上反字。“他们反什么呢?”他想了一阵,在杠下面写上毛主席,党,革命,在括弧里填上正字。他点着手上的树枝,盯着地面对垒双方思谋:“这边全是有名有姓有罪状的人,而这边呢?党,是一个团体的名称。革命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挠着脑袋想了很久,“嗯,就叫作一个旗号吧。具体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说:正军这边,是由一个人打着一个旗号,操控一个团体与反军作战,并且全胜。另外,反军原来全部隶属正军,即反军属于倒戈。为什么倒戈?”
唐唯楠不自觉地运用起军事课堂上常用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全面分析,敢于判断”的十六字方针,思考这堆问题:“假设,正军一切正确,思想行为毫无瑕疵,则反军是谋反;但假设因为正军在某些方面出现失误而招致同袍倒戈,那么,谁正谁不正就不能一刀切了。何况,人一定会有错,会犯错误的人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错误只会更多!出现错误应是常理,反之,一贯正确,一切正确,永远正确,绝对正确绝不可能。看来,反派未必正确,但被反的绝非一切正确。这么简单的常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么说来,毛主席也有错。”他的心拎了一下,“我怀疑毛主席了?”他的心跳顿时加速,不自觉地转头张望,同时脚板迅速擦掉地上的字。
唐唯楠并没有停止思考。看到破绽摸到门缝了,他有点兴奋。用树枝重新在地上画对阵图,这次他全部用“XX”代替名字。“我可不可以怀疑毛主席?”他双手捧腮,几乎屏住呼吸,强烈的罪恶感令他不安。他闭起眼睛让自己冷静,然后继续沉思:“第一个接班人没接班就栽到了,第二个也一样,如果正军错,那会错在哪里呢?建立社会主义新中国,让全国人民过上幸福快乐的好生活,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听到的承诺,但回想自己自有记忆以来的日子,小时候,家里虽不富裕,但吃穿用度比现在好得多,还有余微霞的回忆,艄公和宗叔的回忆,再看看袁坑村的村民,以及这些年来自己的所见所闻,人民的生活不但远离幸福,而且比以前更倒退了。这其中有没有他的错?我想有。既然有,他该不该负责?我不知道林彪出逃的真正原因,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没有退路不能立足了。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我无端获罪被迫逃亡,难道是我错了?若然我错,就错在违抗韦光正的旨意,爱一个他不允许我爱的人,仅仅因此,我和微霞以及各自的家庭都遭受了灭顶之灾,而任意加害我们的韦光正则依然是党的书记,是正确的代表受万人拥戴。古时,含冤的人还有机会击衙门的鼓,拦老爷的轿,但如今,鼓在哪里?轿在何方呢?在看守所里,无论我如何据实申辩,所有人只相信韦光正,坚信我有罪。为什么韦光正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带进失去公义,极度贫困境地的人,该不该反?能不能这样想,我面对的是小韦光正,而林彪面对的是大韦光正?”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
“知道真伪并不难,难的是知道了以后你怎么做。”他想起了余爸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