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二章

 

 

 

 

第二張

 

村口的大榕树下早围着很多人。人堆里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姑娘,朝唐唯楠他们跑过来,嘴里紧张地喊着小军。小军叫了声“姐”,撇嘴想哭。姑娘赶快背起弟弟转身走了。一大群人把两个陌生人围得结结实实,好奇地打量着,兴奋地叫着笑着,浩浩荡荡走向袁宗家。

越过众人的头顶,唐唯楠看见村庄里的房屋,除了村口的大祠堂是青砖绿瓦屋外,其余是清一式的黄泥土坯屋。每间屋的外墙都用白灰水擦上革命标语。黄色泥墙的表面凹凸不平,白灰水色澹且不均匀,加上标语写得随随便便歪歪斜斜,咋看似黄皮肤上长满了白癜疯。村民身上的衣服,无一不是补丁盖补丁,有的已经完全看不到原衣的痕迹。大人小孩多是穿草鞋或赤足,他们个个脸黄肌瘦,头发枯黄。看着这令人心酸的一切,他想:“他们身上的补丁也是标语,上面写满了极度贫穷和无尽哀伤。”

袁宗的家座落在村北。唐唯楠和友姐还没到门口,村中两个男人就听到风声,站到院子外等着,大老远就高声热情吆喝着,直到客人进了院子。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站在一个男人的背后,双眼不停地上下打量唐唯楠。唐唯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轮倒茶客套后,唐唯楠认识了袁宗夫妇和友姐的父亲。各人坐下正要进入主题。唐唯楠忽见一个汉子背着小军走进院子。众人复站起,袁宗叫了声“土养”然后向唐唯楠介绍:“这是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袁土养。”

土养走近唐唯楠,伸出右手要和他握手,不想背上的小军伸展双臂,上半身猛地扑向唐唯楠。唐唯楠连忙双手抱住他,然后笑着向土养打了声招呼:“袁支书,你好!”之后坐下,把小军放到膝盖上。小军很得意地向院子外围观的小朋友做鬼脸,炫耀自己和这位客人的特殊关系。

土养对唐唯楠说:“叫我土养得了。你救了我的儿子,太感谢你啦。”

“不谢不谢,举手之劳而已。”

友姐连忙接过话茬:“支书,以后,他要靠你多多关照呢。”

“哪里哪里,我是个没见识的山佬,不让人见笑就了不起啦。”土养停了一停,又连忙补充:“不过我们这里,嘻嘻,我算最有见识的了。请问贵姓名?仙乡在哪里?”

唐唯楠愣了一下:“糟糕,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我可不能说出真姓名。”他随口应道:“哦,我姓余。”,同时脑子飞快转动,想起连长叫陈大鸣,于是他紧接着说:“余鸣。剩余的余,鸣叫的鸣。”

“剩余?鸣叫?嘿嘿,有意思。

友姐向唐唯楠投去一眼,松了口气。见他脸皮发红,知是撒谎的缘故。她想:“如此诚实的人,何以落到这般田地?”

大概因为土养在此,主人没开相亲的话题,只是嘻嘻哈哈说别的东西。唐唯楠一面和小军玩一面观察四周,院子在一大一小两屋之间,正屋大些,后墙紧贴着山脚,几根棍子顶住黄泥墙壁;正屋对面,是一间只有半截黄泥砖墙,以茅草加高及盖顶的房子。宗婶在里面忙着,这间应该是厨房。一个姑娘坐在正屋后小山坡上的大石头后,闪闪缩缩,不时伸出头来偷看这边。每当发现唐唯楠也看到她时,总会立刻慌慌张张地缩头回避,右手大拇指似乎没离开过她的门牙。“她是不是袁阿草呢?”唐唯楠正想着,只见宗婶走出厨房,对着那姑娘大叫:“阿草,快回来帮忙开饭。”叫完,转身回到厨房。阿草不情愿地下来,躲什么似的快步走进厨房。听到宗婶小声责备:“躲躲躲,一副小鬼相。那些人会吃了你吗?没出息的东西,一天到晚就会躲起来咬手指,不害臊吗你?”宗婶拿了一把筷子出来,顺手撩起围裙擦擦小木桌,把筷子放下,然后进进出出,端出几碗粥、一碟咸菜和一钵番薯。

土养过来抱小军,袁宗说:“土养,吃两口再走。”

“不啦不啦。余同志,你们慢用。嘻嘻,山里不像山外,余同志光临,我们这里,嘻嘻,这山也蓬荜生辉呢。你慢用,我们有空再聊。”土养摆摆手,站起来抱起儿子,挺胸正步走出院门。

唐唯楠看见土养走路的姿态很拘谨,甚至有点做作,想到他刚才说话故意拿腔拿调,极力显示自己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笑。

匆匆吃完,友姐父女起身告辞。临别时,友姐拿出一瓶豆腐乳和一包饼干交给袁宗夫妇说:“宗叔宗婶,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们。我人是带来了,但行不行事还得看他们缘分。这段时间,他打扰你们了。”

袁宗夫妇反复多谢友姐父女。友姐指着那个大包袱,像是特意对大家说:“阿弟,你逃出来时光身一条,我把你老表的衣服给你。他的身材没你高大,你将就着穿吧。怕你不要,所以现在才告诉你。”

唐唯楠送他们出村。

“阿弟,我只能帮到这里了,你自己多保重。”友姐泪水涟涟。

“友姐,谢谢你。你也要多保重。”唐唯楠也喉咙发硬。

“嗯。我会尽快去你家,把你的事告诉干妈的。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唐唯楠望着友姐抹着泪,一步三回头慢慢走远,再看不见她的身影了。他的心立时空空荡荡,一时不知怎样进退。天上飞鸟盘旋,四面群山环抱。他站在原地看着陌生的一切,自觉像天上的飞鸟身上抖下的羽毛,孤零零随风飘落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能让这根羽毛呆下去就不错了。他呼出一口长气,回身正想返回袁家。在转身的刹那,一道晚霞射进他的眼睛,他止住脚步,迎着柔和的光望向西面,灿烂的霞光耀在天际,虽然接近尾声,但仍然是那样绚丽迷人!他痴痴地想:“微霞,原来你没有离开我,你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陪伴我!我就知道,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浓云,是你盘起的乌发,乌发下的光,是你明亮的眼睛,有了这双眼睛,我不会孤独,不会迷失。微霞!”他的内心在颤抖,真想张开双臂,撒腿奔向晚霞大声欢叫:“微霞,我突围了,终于突围了,我自由了。”他坐在土坡上,静静地目送晚霞退尽。

 

回到袁家,陌生人对陌生人,彼此都甚觉拘谨。除了阿草,大家都围坐在小木桌前,宗婶点起油灯放在桌上,霎时间,每个人的身后都生出一个大黑影。沿墙壁房顶折了弯的黑影,彷似几条昂昂然的扁头蛇,把人罩在颔下。还是唐唯楠先打破僵局:“宗叔,宗婶,我打搅你们了。”

袁宗抽着烟,说:“既是来相亲的,说不准就成一家人。一家人就别说打搅。你今年多大?”

“快满二十七了。”

“这年纪还没成亲?在我们这,儿子都能去看牛了。”

“我十八岁不到去当兵,直到今年年初才转业,所以还没成家。”

“哦,原来是这样。老家在哪里?”

“在老远老远的东面,一个河网密佈的地方。”

“哦,怪不得犯大水。”

“你有没打证明来?”

“没有,光顾逃命,没想这事。”

“没有证明怎么行?”袁宗皱起了眉头。

宗婶一旁插话:“要么捎个口信,叫你们那边寄张过来?”

袁宗说她:“你懂什么?你没见过土养给人家开证明的架势,快要叫他爷了。就算亲自去,经过盘问审查也不一定开呢。”

“那怎么办呢?要不,回去一趟打一张回来。”宗婶见丈夫白了自己一眼,又见唐唯楠不啃声,她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哎,我真是傻,你能回去打证明,还要我说?”

沉默了好一阵,袁宗说:“没证明,就什么都白搭!按说,过日子也不需要那鸟东西,可如今兴那个。没有它就打不出结婚证,没结婚证就等于没有身份,没身份你就不是社员出不了勤,拿不到工分就没有口粮,没口粮怎么活?还有,运动来了就更糟糕。嗨——”袁宗长叹一声再不说话。抽了一阵闷烟迳自睡觉去了。

宗婶陪着唐唯楠枯坐。沉静了半天她说:“按理,没证明,我们连收留你都成问题,不过,你今天救了土养的命根子,我想立时三刻,他还不至于叫你走。但时间长就难说了。再说,我们连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给你吃呢?不是我们绝情,实在是没办法啊。”停了一阵,她长叹一声幽幽自语:“说来说去,都是阿草的命丑啊。”她站起来,指指靠在角落的几根表面粗糙,长短不一的木板说:“你用那些木板搭个铺,将就着睡吧,走一天路也累了,快洗洗,早点熄灯。不怕你见笑,煤油很贵。”

“我可是真正突围了?”唐唯楠一面铺床一面问自己。“镣铐卸去了,监狱的围墙也关不住我,但我真正自由了吗?身份,证明,这无形的重围,我本领再大也无法冲破。”他打开友姐留给他的包袱,里面有一条毯子,一件毛衣,一套夹衣,一双袜子,一条毛巾,一支牙膏和一块肥皂,还有那个铝饭盒。他吹熄了灯,坐在黑暗里想以后的出路:“看来,我仍然陷在重围里,可是,我的身体是自由的,灵魂是自由的。虽然世途险恶,但我相信,人间总会有光明和温暖。凭籍头上的一缕霞光和友姐的这份温暖,再难的路,我也要坚持走下去。从今天起,我就是那艄公,撑生命的孤舟,独闯风雨黑海,做个孤独的自由人。这几天上山帮他们砍些柴,顺便看看地方。明早先备好傢伙,然后上山。”打定了主意,他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