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皓月如孤灯高悬夜空。
迎着阵阵秋风,唐唯楠急速前行。和着前进的脚步,皓月明灯总照在他前头。“友姐会帮我吗?不帮,我该怎么办?此番若再被抓住必死无疑。”他打定主意,“若她不帮我,我就一直往西面走,晓宿夜行远远离开这里,就算住在深山老林与兽为伍,也不能让他们抓回去。”没想到,在部队里接受严格的野外生存训练,竟以逃亡的残酷方式重新演练。他在心中冷笑。下半夜,他敲开了友姐的家门。友姐惊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唯楠把自己的事情大概讲清楚,求友姐想个法子帮忙。
友姐听完,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都说世事难料,只是怎样也想不到,灾祸会落到你头上,而且这么快。上次见面,你是多么意气风发,才几个月呀,就,就……你先去洗洗,臭得不能再臭了,待我想想。”
友姐转到厨房一边做早饭一边想办法,待唐唯楠换洗好后她说:“几年前搞武斗,我把狗仔送回乡下,他快要读书了,我正想抽空回去一趟带他回来。今天我回厂打个证明,我们坐傍晚的班船走。”
“一张证明也买不到两张船票啊?”
“这你放心,我先去客运站买一张,上船时我再补一张就行。只是一日悠悠长你怎么办?”
“我出去找个地方躲躲,约好时间地点,到时会合。”
“光天白日的,你躲到哪里呢?在外面躲,还不如躲在我屋外的柴房里。我这条巷子住户不多,在柴房里面还能看到路口的动静。”
唐唯楠想想,友姐的房子位于巷口,柴房在屋外,万一被人发现,友姐也有机会否认一切,而且,柴房远离其他屋舍,相对比外面安全,于是他点头同意。此时天边开始发亮。他匆匆吃过早饭,趁未有行人进出就钻进柴房里。友姐拿来一张带靠背的小椅子,他连忙拒绝:“不行,万一叫人发现,你就难脱关系了。”
友姐想了想,转头拿来一个大麻袋,说:“这东西放在柴房很合理,你垫着靠靠。”
唐唯楠在躺下腿伸不直,站起腰伸不直的小柴房里窝着,不敢动作,连呼吸都尽量放轻。同时,他必须调动身上每一根神经和瞌睡作斗争。柴草的霉味,泥土的腥味,麻袋的机油味混着其他说不出的怪味,每呼吸一下都是一次挑战。他瞪大双眼,从砖缝观察外面的动静。“难道从今往后,我就得像只老鼠那样,昼伏夜出,见不得人群?不,我是人,我要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但我可以吗?是谁褫夺了我做人的权利?”好几次,他直想走出柴房,站在阳光下伸腰踢腿,操武一番。费了很大劲,他才努力克制住自己。
傍晚,唐唯楠在友姐的帮助下,顺利地上了西行的客船。待船离码头,友姐才敢递给他一只大饭盒。他速速吃完就倒头沉睡。有姐姐关照着,他大可以放松绷得快断的神经。
半夜,友姐推醒他,示意他快到了。她叠好盖在他身上的厚毯,连同那只铝饭盒放进包裹里扎好,然后掏出一个五分硬币交待他:“等下还要坐一程驳艇,上船时交给艄公。”
这一站只有他和友姐两人下船。因为是小站,没有码头,客轮不能靠岸,乘客上下需坐一程驳艇。上了小木船,唐唯楠把钱交给艄公便坐到船头,听友姐和艄公说话。
“阿叔,三更半夜出海辛苦了。”友姐说。
“没法子,日子艰难。”
“一天出几次海?”
“白天两趟,半夜一趟。”
“船钱都归自己?”
“哪有这等好事?全归公家,年底按出勤领工分。”
“哦,你就不用上大田?”
“还是上大田好啊。虽然算我是全劳力,给我十个工分,但这是赔性命的活。不管白天黑夜,天寒地冻,就只有自己风里来雨里去。”
“那倒是。生产队没安排社员轮流做?”
“临时顶一两天就有。我们家世代做这行,好多代人了,轮到我这一代最不济。我爷爷那时好风光,有一大一小两条船,大的那条可以装三十来人嘞。”
“那时有这么多客人?”
“怎么没有,从前这里热闹得很,天天都有很多客商来往。他们来这里收购松香、山货、竹器,还有很多土特产,同时又把外面的东西运进来。别看这里是山旮旯,那时外头最新鲜的傢伙,我们也有。如今,你看这小艇就知道,真是拿蚊子跟牛比,嗨。”
……
疲累不堪,半梦半醒的唐唯楠濛濛濛濛忪忪地坐在船头,听完艄公一声长叹之后,四周便陷入一片沉寂。江风吹来,他自觉身轻如烟,飘忽的神思似出窍的离魂。世界,只在一片无尽的虚空和淼茫中。浓重的山影如冥城的围墙,隐约在虚空淼茫之间。他睁大双眼,但看不见天上有星星:“微霞说过,只要天上还有星星,人就能辨明方向。现在连星星都看不见,我是已经死了。‘哗哗’江水,正托着扁舟滑向幽冥,我正在渡忘川河。阎王,发幽怨的水声来唬我;吹阴森的鬼风吓我;筑恐怖的围墙压我,囚我,遣无边的虚空困我,伸阴险的浪掌拍打船头震慑我;用‘叽嘎叽嘎’磨骨似的摇浆声摧毁我,可有用吗?这个月来,我已尽见生死,渡过了忘川河,奈何桥上我就可以见到微霞。可是她在东我却向西,我们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我不能喝那孟婆茶,我不能忘却这段惨痛的历史,更要牢记微霞的样子,千秋万代,再生再世我都能找到她。微霞,你我虽然阴阳相隔,但我们依然心意相通。我暂时不来见你,你知道的,我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因为承诺。我向死求生,就是要兑现这承诺!”
“咚”的一声,船头碰到岸边,唐唯楠跳了上岸。回望茫茫江水,他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再渡河回家?”
离开渡头,确信艄公再看不见了,唐唯楠才敢把友姐身上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拿来背上。两人摸黑在旷野上边走边聊。友姐说:“我从前回乡,下船后就到镇上的汽车站等到天亮,坐早上的长途班车,中午时分到家。他下放了,我不敢自己回来,我两年没见过狗仔了。”
“我们现在也去汽车站吗?”
“不啦,辛苦点走回去。七、八个小时的山路,边走边聊也不算太累。摸黑走,安全点。”
“姐夫为什么会下放?”
“这年头,下放需要什么理由呢?这种人这种事,几乎家家都有。你姐夫是个怕事人,本以为对所有事情少说话少表态,少参与不反对,多做实事少得罪人就能自保,但最终也落个没觉悟没立场,没斗争性的罪名去了农村。我有个朋友更冤,一天晚上,一条小巷里发现了反动标语,有人到居委会揭发,说曾看见他从巷子进出过,行了,定了个反革命,判刑三年。所以阿弟,我相信你,你是冤枉的。”
唐唯楠心头发热。过了一阵他说:“友姐,不管能否逃脱,我都谢谢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然没你们一家,我都不知会怎样。你们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来找我,我若见死不救,良心过不去的。”友姐从包袱里摸出几个熟番薯分给他:“来,顶顶肚子。阿弟,今天我想了很久,有件事要和你商量的。”
“哦,什么事你说。”
“我娘家住镇上,离公社办公室很近,你在那里住长了恐怕危险。我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山沟里,他女儿今年二十一了,还没找到婆家。前段时间捎口信来,叫我帮她留意。要不,我就用这个名义带你进山,先住下再说。”
“这理由怕不好,根本不是那回事,会影响人家姑娘名声的。”
“说的也是。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那地方我去过两次,叫袁坑村,二十来户人家,人口不算多,从我家往西北走大约六个多小时的山路。那里开门见山,闭塞得不得了,外面很少有人进去的。这种地方安全。”
“就没别的藉口了?”
“他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要入赘,相亲女婿都可以先到女家住一段时间,钟不钟意由男家说了算。就这样定吧。”
唐唯楠想想只好这样,先找个地方落脚,将来如何,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天放亮,远远近近的房顶飘起了炊烟。两人又得拉开一段距离,分开前后走。友姐取回小包袱吩咐道:“等下你别跟我进镇,在路边找个地方歇歇。我先回家,然后出来找你。”
早上八九点钟时,友姐从家里出来,会合了唐唯楠转上大道向西走。去到没人处,友姐递给他几根番薯说:“我叫阿爸先进山和他们打招呼,若然他们不同意,我阿爸就在回路上拦我们回去。那姑娘叫袁阿草,她爸叫袁宗。”
“有没说好我是你什么人?”
“嗯,有的。你是我丈夫的远房表亲,从小没了爹妈。入秋时,老家发了场大水,你光身逃出来流落到我家。家乡老发大水回不去了。”
唐唯楠笑笑说:“这话有漏洞咧。”
友姐无可奈何:“谎话就是这样,但我总不能告诉人家真相啊。我们现在一直向西走,过了前面山口有一条向北的小路,你在那里等等我。”
商议好后,两人再次前后而行。到了小路口,友姐告诉他:“你沿着这条小道一直往西北走,只有一条道,不会走错的。只是从这里开始,越往里进,山里人就越大惊小怪,看见生面人,他们会追着看的,过村寨时,你最好走得快点。”
唐唯楠四面看看,说:“这样吧,你走小道,我顺着山边走,遇上村庄我就绕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跟丢掉。”
山道泥泞,显然这两天雨水连连。幸好早上天放晴,一半的路面已经干涸了。太阳偏西,眼看就要到村口了,友姐仍然见不到唐唯楠,她着急地四处张望,直担心他出事。忽然,见他从林中出来,身上除了包袱外,还抱了个小孩。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怎么回事?”
“他掉进坑里了,我把他弄上来。他脚崴了,得送他回家。他说他叫袁小军,也住袁坑村。”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有心思救人。”
“友姐,你不也在救我吗?就像你说的,见死不救,良心过不去嘞。更何况,这只是举手之劳。”
友姐看那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脸上手上都擦破了皮,脸上黑乎乎,满是泪痕。却见他双手搂住唐唯楠的脖子,头和身体很驯服地伏在他的胸前。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走进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