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唐唯楠赶到郊外的殡仪馆已将近十一点。余爸爸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高大的烟囱对他说:“凤凰在浴火,飞天!飞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仰望着飘向蓝天的轻烟,唐唯楠热泪滚滚:“微霞,我爱你,永远爱你!我们来生还在一起。”他对余爸爸说:“余伯伯,微霞虽然走了,我可以叫你一声爸爸吗?”余爸爸点点头。“爸爸,我来晚了,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对不起。”
“阿楠,其实,前天晚上她还没睡的。强忍着不见你,我想,她不愿意你看见她难看的样子。记住她的美丽,记住她的品格,足够了。”
“爸爸,今天晚上,我去你家陪你,好吗?”
“不用。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吧。阿楠,你还有父母,还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将来的路,我知道艰难着呢。你真诚善良,正直单纯,重情义有坚守,知廉耻分曲直。这些都是很高贵的品德,可是,如今最不需要,不,更确切地说,他们要毁灭的正是这些东西。我们都生不逢时啊。”
“我有点想不通,虽然,部队里也早请示晚汇报,搞各种运动,可从来没有像他们的搞法。难道部队地方是两重天吗?”
“不,实际是一样的。”余爸爸摇摇头说:“我虽然没去过部队,但看多了,多少明白一些。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斗争不止运动不断,那些元帅将军,有哪个好下场的?丢官的丢官,挨整的挨整,枉死的枉死。从这些就不难知道,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宁的!你觉得部队平静,我想,只是邪风没刮到你头上而已。风来了,哪怕只轻轻一扫,不管是谁都要脱层皮。连他们自己窝里的,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一起打江山的同袍尚且如此,老百姓能有好日子过吗?”
老人停住嘴,喘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要辨别真伪并不难,只要你睁开眼睛看看,用心思考一下,你就会明白。难的是,知道真伪以后,你怎么选择?怎么坚持?生在这个首足倒置的年代,是人之不幸啊。把自己当人看,你活不下去;不把自己当人,活着又没意思。阿霞,就是执着于做真正意义上的人,才走这条不归路的。想想她,她,她小时候顽皮可爱的样子,就像昨天的事情,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她才二十五岁,正是芳华吐豔的岁月啊!就这样,殁了。呜呜呜。她从小喜欢读书,最爱李清照,莎士比亚,能讲一口流利英语。学校停课,她就自修医学课程。早知道世事如此无常,如此颠倒,我就不教她这些了。余微霞,余微霞,我不该给她起这个名字,光明的尽头,她终究难逃一死!呜呜……”老人讲讲歇歇,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唐唯楠握紧老人的手,静静听着,用心想着他说的话。“我现在明白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我因为拒绝他们的摆佈,他们就露出杀人真相。”
余爸爸点点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吧,我们送她最后一程。”
领了骨灰,唐唯楠随老人来到江边。滔滔江水浩荡东流。
余爸爸小心地打开布袋,双手捧起骨灰凑近脸庞,声音颤抖抽噎着小心嘱咐:“女儿,爸爸没能力送你去大海,只能送到这里了。你自己顺着流水一直东去,不要留恋,不要回头,到你喜欢的地方去,永远永远离开这鬼地方。不用牵挂我,走吧,啊!”
唐唯楠捧起一捧骨灰,趟水走向江心,水深过膝才停下。他低头凝视,泪水滴进灰里:“微霞,三天前,我还抱着你的身体,如今,却捧着你的骨灰。世道,怎会如此残酷?微霞,你放心,不管多苦多难,即使付出性命,我决不向害你的人低头。可我要活着,留着性命,为你洗脱污名,还你清白。独自上路,你要保重啊!微霞。”他咬紧牙关,向天空一撒手。江水,张开柔软的绿床,接住这一缕芳魂,呜咽着,迴旋着,向东流去。
傍晚时分,唐唯楠回到家里。母亲说:“今天厂里没有来人,事情做妥了?”
唐唯楠苦笑一下摇摇头:“妈,从小,你教我做人要正直,分清对错,我记住了,只是做起来有点难。”
母亲怔怔地看着儿子,才两天功夫,他就瘦了一大圈。她想说什么终没开口,只伸手摸摸儿子凹陷的脸,点点头。
“爸爸呢?”
“回乡下去了,说住两天就回来。”
“妈,有什么活,我帮你做。”
“没有,这两天你够受的了,先洗洗,歇一歇。我去做饭。”
“还好,我挺得住。妈,入夜天气凉了,要不要加件衣服?”
“现在还不用。阿楠,等你的事定了,不管去哪里妈都陪着你。到时加衣减衣全听你的。”
唐唯楠点点头,粘在母亲身边帮她干活,听她唠叨。
新的一天开始了,唐唯楠穿着齐整出门上班。临行前,他似是不经意地用手搭着母亲的肩头:“妈,我上班了。”
儿子似乎已经回复精神,但眼睛仍佈满血丝。母亲目送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欲喜还忧。
唐唯楠骑着自行车,顺着城墙般坚固的围墙回到厂里。他锁好车子正想离去,忽然后脑遭人猛烈一击,他双眼一黑倒在地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捆满绳索,杨郎和一个民兵手执短棍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为什么绑我?”
“问你自己!跑?跑呀,有本事,现在就爬起来再跑。哼,要不是韦书记的妙计,让我们别上你家,等你轻敌自己送上门来,我们不知还要累到几时。”杨郎低头俯身,左手叉腰,右手的棍子一下一下使劲戮唐唯楠仍然剧痛的脑袋。
“色狼,差点让你骗了。”另一个民兵走过来,踢了他一脚。
“骗你们的是韦光正,不是我。”
“死到临头还嘴硬。少和他啰嗦,等下受害人揭发,看他还抵赖。”
“哎,不知那人的发言精不精彩。”
“谁知道。你竖起耳朵听仔细不就知道啦?嘻嘻。”
听着两人的对话,唐唯楠想:“韦光正真是无所不能,连这种事也能找到顶枪眼的替死鬼。到底是谁这样不要脸呢?”
韦建华头一次害怕开会,她躲在树林里不想见人。此刻,她最希望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天崩地裂大地震,好让自己躲过这该死的批斗大会。然而,她知道那都是痴心妄想,时间一到,自己必须乖乖上台尽情献丑。几个好姐妹陪在身边,不断安慰她,鼓励她,同时咀咒唐唯楠。她不能爆出真相,只能赔上一生的幸福守住这该死的秘密。独吞苦果,她唯有不住痛哭。
时间到了,韦建华在好姐妹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上主席台。看着捆成粽子似的唐唯楠依然昂然挺立,她低头回避他轻蔑的目光。她痛恨这世界为何不立刻毁灭。从前,自己站在这个地方是何等的风光,今天,她却要自毁贞操,自破颜面,子虚乌有地指控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意图强奸自己,亲手送他进牢狱。因为是强奸,因为要对付哥哥的敌手,昨天的检查十分仔细,那份报告也必定详细无遗。那一个个不可示人的名称和字眼,已经钻进无数男人的眼睛,刻进他们的大脑。自己,等于剥光了衣服,躺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任他们指指点点,供他们淫亵取乐。以后,自己还怎样成家,怎样做人?她头一次希望自己只是台下的一员,她前所未有地憎恨这个地方。然而,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发言令所有人专注入迷,没有一双眼睛不是盯住自己,包括哥哥,他用目光控制她,用表情监督她指挥她,她不是他的妹妹!他要进攻冲杀时,妹妹只是他手上利刃;他要防卫时,妹妹又只是他臂膀上抵挡的盾牌而已。
不断听到有人大声要求:“韦建华同志,再大声点。我们听不见。”她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提高声调。当说到唐唯楠是怎样撕开她的内衣裤,怎样摸自己想强暴她,她又是怎样英勇反抗,才没有让其得逞时,她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一丝不挂。施暴者,不是自己深爱的男人而是哥哥,而且是她帮哥哥当衆强奸自己。这份无法消弭的耻辱,令她涕泪交流,痛不欲生。
台下的女青年,特别是韦建华的好友,没有一人见过韦建华流泪的。如今见她哭得如此惨烈,统统信以为真。她们不约而同地联想到年初训练时,唐唯楠以纠正动作为名,肆无忌惮地触摸过自己的身体。“这个披着军装的坏蛋,色狼,我们都被他佔尽了便宜。”一群女人稍作沟通后,一致认定唐唯楠是大色魔,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是,她们带头声援韦建华,要求严惩凶徒,清除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大坏蛋。
唐唯楠站在台上,随着韦建华的指控大声抗辩。才张嘴辩了几句,一道绳索勒住他的嘴巴,他再发不出声音。然而他依然顽强地扭头挺身,以肢体动作抗争。无数拳头落在头上身上。他想到余微霞当天也是同样遭遇时,心就隐隐作痛。一次次,他努力抬头,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招来更多的拳头。“微霞没低头,我就更不能低头。进厂第一天,也是韦光正,也是韦建华,也是这主席台,也是台下这些人,也是一样的狂呼乱叫,声嘶力竭。区区数月,我,就从凯旋的战士,被冤屈为十恶不赦的强奸犯。以往听到狼嚎感到可怕,其实,人自相残杀的叫声比之更恐怖千倍万倍。人啊人,你们是否知道,替欺骗自己的人去加害无辜,有朝一日,我的今天也许就是你们的明天!为了坚持自己的假话,韦光正竟然罔顾亲生妹妹的人格尊严,用她的终身幸福替自己作刺杀我的刀剑,如此灭绝人性的事,只有他才做得出!是的,他说,他不需要人性。没人性的韦光正,正驱使着一个是非不分的群体为所欲为,今天,我怕是死定了……”
指控结束,被人搀扶到台下的韦建华仍哭得死去活来。
“押他到公安局,判他刑,枪毙他。”几个人冲上台,对着唐唯楠拳打脚踢,场面乱作一团。
韦光正果断下达命令:“夏保国,带几个人,押他上公安局。”
接着全场高呼革命口号。夏保国率领一众喽啰组成一个包围圈,把唐唯楠围在中间,推搡踢打着撤出会场。在一片口号声中,唐唯楠被人拖上大卡车,押进公安局。公安局马上把他递解到看守所,先拘留十四天,待审问定罪后,再作进一步处理。这天,是1971 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