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见不到余微霞,唐唯楠满腹忧伤地回到家里。母亲见他回来,赶紧到厨房翻热饭菜。父亲则火冒三丈,大声斥责:“你还有脸回来。为了个女人,搞得满城风雨,你不害臊,我都替你没脸。早叫你离开那妖精,你就是不听,色胆包天啊你。你想死你的事,不要带累家人。那女人,一看就知道是祸水。”

“闭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不许你侮辱她。”

“反了。”从没见过儿子发大火的父亲不敢再惹他,转为咒骂老婆:“都是你都是你。一天到晚皇帝一样伺候他,慈母多败儿!早知道你生出这么个下流货色,落草时,我就应该把他捏死。”

母亲泪光闪闪,端着饭菜走进儿子的房间,关上门小声对儿子说:“阿楠,我晚上去了六婶家,听他儿子说了些厂里的事。妈真替你担心。这么漂亮的女孩叫人剪去头发,拳打脚踢糟蹋羞辱,她的父母不知会多难受。妈也替他们难受。大家都让我劝你回头,别往绝路上走。”

“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禁不住儿子的苦苦哀求,母亲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个大概,之后说:“阿楠,如今这个时势,认死理要吃亏的。妈知道你不好受,妈跟你一样难过。吃点东西,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仔细想想今后怎么办,妈的将来还要靠你的。”

“妈,我吃不下。你去睡吧,我想静一静。”尽管母亲的叙述已经是尽量轻描澹写,避重就轻,但唐唯楠听来都是字字割心,句句挖肺。他躺在床上,想像着余微霞白天遭人殴打侮辱的一幕幕情景,痛入骨髓:“韦建华,明明是一个傲慢无知,狭隘自私,邪恶嫉妒,是非不分,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这样做明明是伤天害理的,但为什么,她却能做得理直气壮?这个社会,为什么偏偏崇尚这种人,还竖她为先进,立她为楷模,做公众的典范?微霞,你为什么不见我?他们到底把你怎样了?”他迷迷煳煳地躺着,昏昏沉沉地想着,熬到天亮,他起床漱洗完毕,正想着快快吃完早饭,立刻去看余微霞,忽然看见夏保国和郝邦雄走了进来,两人手上都拿着根短棍。

“这么早,你们来干什么?”

母亲连忙过来对他说:“他们昨晚就来过。我想你安安稳稳睡个觉,就没告诉你。”

“我们奉命来押你回厂,走!回去继续写检查。”

母亲用身子挡在儿子前面:“两位同志开个恩,让他吃完早饭再走。”

“不行不行,立刻走。”

唐唯楠双手扶着母亲的肩头,轻轻把她推到一边:“妈,别求他们,一顿不吃饿不死我的。走吧,少在这叫喊。”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看母亲,不经意看见父亲远远躲在花园的角落里,伸头伸脑朝这边张望。

 

秋风初起,几片黄叶随风落下,在地上悠悠打转。工厂还是原来的工厂,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见唐唯楠被人押着回厂,所有人都像避瘟疫一样躲开他。冷酷、沉郁、紧张的空气紧紧包围着他,每前进一寸都是那样艰难。“这阵子,微霞起床了吗?这么残酷恶劣的环境,教她怎样承受,怎样面对啊?”他思念着余微霞,心似被一只手捏紧不放,“我该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折磨,减轻她的痛苦呢?”

唐唯楠在昨晚呆过的会议室里,看着太阳一寸寸升高。“微霞回厂了吗?我该不该找韦光正谈谈,一人做事一人当,让他们不要去欺负微霞。这里就是李同尘上吊的地方,我会是第二个吊死鬼吗?假如我死了,微霞会不会脱难呢?”正在茫茫无绪,神思飘拂之际,大门锁“咣噹”一下开了,紧接着听到夏保国威严地命令:“动作快点!不许说话!”之后紧握棍子守在门边。

“是,是。”一个老头拿着水桶扫把,点头哈腰急急应着走了进来。唐唯楠这才留意到会议室里到处都是烟头灰尘。

老头秃顶弯背,身材瘦弱矮小,他是原来的私人厂主之一,被归进黑类,负责搞清洁卫生。唐唯楠见他面无表情地清洁房间,但每当背对大门时就向自己努努嘴并轻微发出声音。唐唯楠开始没在意,几次下来,就明白了老人在示意他:“余,余?余!”他于是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老人,换了个位置靠近桌子坐下。老人走过来擦桌子,眼梢瞟着门口的夏保国,手指蘸水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了个“出”字,看看没被夏保国发现又写了个“事”字,然后装作清洁的样子擦掉了那两个字,跟唐唯楠对了对眼神,之后就再没看唐唯楠,埋头继续清洁,然后迅速离开。

唐唯楠心头剧震,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慌手颤满头大汗,不断责怪自己:“爲什么不早点起来去看她。她出什么事呢?我得想办法出去看看。”老人走后不久,他就跨出窗口,顺墙壁窗沿轻易地跳到地面,飞一般冲向余家。

还没到余家,远远地,唐唯楠看见街口围满了人,不祥之感霎时擭住全身,他觉得身心发冷,虚汗涟涟。穿过人群时,那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更叫他血液凝固,如履云棉:“听说和生前一样漂亮。”

“哎,老话说得对,红颜薄命。”

“天妒红颜!所以说,长得太出众,不是好事!”

“对的,西施、貂蝉、杨玉环都是妖孽。”

“咦,昨天上班还好好的,出门还和我打招呼呢。世事无常,真的无常。肯定有原因的。”

“哎哎哎,看这人,是她的相好。”

“哇,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嘞。”

“可惜了,可惜了。”

“男女关系。这年月,还由得你喜欢谁不喜欢谁的?”

“又一个情鬼。”

“她太傻。以她的样貌,找个当大官的,下辈子都不用愁的。自杀?哧!”

唐唯楠正要进门,却被刚好抬出来的棺材挡在门外。他疯了似的扑上去,一手紧箍棺材,一手使劲地擂棺材盖,撕心裂肺地狂叫:“微霞,微霞。放下,不许带她走。放下。”

余爸爸和几位街坊合力把唐唯楠拉开,推他进屋。他不死心地冲进余微霞的房间,却是人去房空,空气里满是消毒液刺激的味道。他双腿一软,扑跪在地上抱头恸泣。余爸爸颤巍巍地拉着他起来,“阿楠,站起来。”

“是我,是我。我昨晚坚持不走,她就不会这样。”他死命地揪自己的头发,擂自己的脑袋。

“没用的,这是命,几千年前就定下的命!”

“不,是我错了我错了。”

“你没错,你们都没错。错的是他们,那群畜生!骑在我们头上的,那群畜生!呜呜呜,阿楠,我们做人,没希望了,斗,斗不过他们,只好这样。让她走吧,让她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从今往后,呜呜呜,谁也别想,谁也别想,再侮辱她,糟蹋她!呜呜呜……”

“是他们害死微霞的,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替她找回公道。”

“没有公道。二十多年前,这个地方,就再没有了公道,没有了廉耻,颠倒了对错。”

“即使没有,我也要去找,一定要去找!微霞不能白白死去的。只要还活着,我就一定去找。”

老人只是不停抹泪,呜咽,无言以对。他交给唐唯楠一封信:“给,这是微霞留给你的。”

在余家呆了多久,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唐唯楠全然忘记,只记住明天上午十点上殡仪馆和要替余微霞讨回公道。他自觉似游魂像野鬼,虚虚空空飘到湖边,荡到每次和余微霞耳鬓厮磨的地方,瘫倒在草地上。身体似觉奇轻,轻得像根可以飘上云端的羽毛;又觉极重,重得像一块堕进深渊的巨石。肝胆脾肺,正被千万只手撕裂着,心,无以复加地痛。这里,有她的泪水,有她的气息,有她的笑声,每一根小草,都有爱的印记。“昨晚,今晨,不过是寻常的日夜相交,爲什么竟成了我们的阴阳永隔。此刻,她,已躺在冰冷无光的黑洞里;我,纵然有一身热血,也再不能将她暖醒。微霞,我说过要保护你,可我没做到,我说大话我真该死!我空有一身力量,却对社会,对人性,对历史,对现状一无所知亦一无所思,对你的种种警示,我置若罔闻,至令你孤立无援,受那些畜生的侮辱和折磨。”他痛苦得全身痉挛,挥动拳头狠命地捶打草地。他把余微霞的照片和那双小辫子紧紧捂在胸口,在心灵深处千遍万遍地沥血呼唤:“微霞!微霞!”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祈求自己就这样死去。

黑夜静静地压过来,在唐唯楠四周悄然合拢。星星,一颗接一颗刺破黑夜,照着这孤独而伤痛的灵魂。

唐唯楠回到家里已是夜深人静。一进门就听到父亲在睡房里大气进粗气出,高声咒低声骂。唐唯楠回到自己的房间。

母亲温热一碗粥捧进来,坐到床边,看着儿子疲惫憔悴的样子,心痛不已:“阿楠,姑娘的事,我知道了,妈明白你的感受。尽量想开点,别伤了自己。”

“妈,我不明白,我喜欢她,只想和她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想到,没想到却会招来横祸。我想不通,想不通啊。”唐唯楠哽咽着说。

“如今,想不通的事多呢。要把这些事情都想通,你就不用活了。”

“妈,微霞落到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活生生的一条命,不能没了就没了。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

母亲理解儿子,没再说什么,只坐在儿子身边,陪他流眼泪。过了很久她才说:“阿楠,怎么地,你也要吃点东西,听妈的话,吃了这碗粥,歇歇。今天,厂里又来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妈不能没有你。”

看着慈爱的母亲双目浮肿,两腮凹陷,唐唯楠内心极度不安。他想了一阵说:“妈,明天我回去请个假,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微霞最后一面。之后,我打算申请调动,换个单位,去哪都行,只求永远离开那个地方。妈,你去睡吧。”

    母亲点点头,退出房间。唐唯楠把余微霞的照片和那双小辫子放在胸口,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唐唯楠还在床上,夏保国和侯大建又来敲门了,一边凶神恶煞地大声叫嚷:“唐唯楠,快跟我们回厂。再敢跑,别怪我们不客气。”

唐唯楠出来开门说:“两位请稍等,我想洗洗再走。”

“不行,别那么多废话。识相的,立刻走。”侯大建竟然一拉枪栓。

唐唯楠盯住他们,冷冷地说:“哦,带枪来了?我不识相又怎么样,谁想尝尝子弹的味道?”

两人都领教过唐唯楠的手段,知道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软了下来,夏保国说:“那你快点。”

唐唯楠把两人凉在一边,迳自回房,把余微霞的照片和辫子放回盒子里。“微霞爱美,我必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去见她。”他不慌不忙,把自己收拾妥当,吃完早饭,和母亲说了声:“妈,我去了”才跨出大门。

 

夏国保和侯大建俩人背着枪,紧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