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下午三点多,余微霞被两个民兵押进大礼堂,“你们要干什么?我没犯法,为什么抓我?”

    两个民兵也懒得睬她,一把将她推进主席台边上的小暗室,然后轻蔑地扔出一句:“为什么?等下你不就知道了?”

虽然,余微霞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但现在真来了,心里还是极为紧张害怕。她站在门边,双手抓紧辫子,手指不停地搅动辫梢。“他们要审问我吗,若然如此我都揽下来,承认是我追求唯楠的,起码让他少受些折磨。外面的会场越来越吵杂,像是要开大会,他们要批斗我。”她脸色发白内心发抖,“唯楠会来参加吗?他们要搞什么花样?”她拼命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门“呼啦”一下打开,两个男民兵快步进来,一左一右使劲抓住她的手臂拖她上台。余微霞还没站稳,就见韦建华直奔主席台,接着,一双又丑又脏,臭烘烘的破鞋挂在余微霞脖子上,头被一只手狠命一摁,两根辫梢垂到地面上。

韦建华主持批斗会。她着实高兴:“哥哥真懂我的心思,在民兵的范围内搞她,不就等于给我机会,名正言顺地公开发落妖精吗?”她首先佈置好几个心腹上台揭发一番,然后自己才上阵发难。面对情敌,她内心愤恨无比:“就是这个女人,勾走所有男人的眼睛;就是这个女人,抢走了我的爱人,令自己蒙羞。”她手握麦克风,威风凛凛地站在台上,对余微霞做出指控和批判:“刚才,大家都听到王卫红等同志的发言了。同志们,在当今革命形势一派大好的情形下,在我们人人自觉改造世界观,接受无产阶级思想再教育的形势下,我们厂,居然有这么个,啊,拒绝改造,坚持资产阶级思想,公开挑战无产阶级专政的,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向我们发动疯狂进攻……”     

戴火生始终站在余微霞身边。当他看到韦建华一边发言,一边趁机在余微霞身上狠捏狠擂,拳打脚踢时,便借劝解的机会,触碰余微霞的身体。当听到疯了似的韦建华提议,要割破余微霞的脸皮时,他想:“这漂亮女人我还有兴趣,破了相就没意思了。怎样阻止她呢?”他皱了皱眉头,随即大声附和:“好。我提议,干脆把唐唯楠也抓来一起割,叫这对不要脸的男女从此没脸见人。”心中的打算却是:“房子还在姓唐的手里,我何不趁势把他往死里推,瞅准机会夺回我的东西?对,就往这个方向使劲。”

韦建华虽然恨唐唯楠,但心地里对他却是余情未了,听戴火生一出此语便马上改变话题。她怕群情汹涌,情形难以控制而伤及唐唯楠。她指着余微霞,继续愤怒地谴责:“余微霞,一向奉行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啊,她道德败坏,反动透顶,披着漂亮外衣,腐蚀党员干部,到处勾引男人,她一定不是好货了,王卫红,叫厂医来,让医生当众检查她,我怀疑,这狐狸精早就不是处女了。我们无产阶级,有责任把一切资产阶级的下流东西打倒批臭,把她的丑行公诸于世。”

戴火生觉得,这男人婆丑八怪真的疯了,母狼一般凶恶还不算,竟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招数来整治仇人。他如法炮製,大声说:“对,也叫来姓唐的,扒了他裤子在旁边呆着,好及时盘问是不是他干的。”

几个回合之后,韦建华明白戴火生是故意的。无奈,他的理由充分,自己也否定不得。她气得牙齿发痒:“我一心让她出丑丢脸,永世不得翻身,你这该死的癞蛤蟆却处处跟我捣蛋,有机会我一定扒了你的皮。哼,我就不信我整不死她。批斗才刚刚开始,往后我有的是机会。这女人,我非要搞臭她不可。”韦建华改变了策略,自己想干什么就直接干,再不先做提议。她看见余微霞辫梢上的红蝴蝶就冒火,对着台下大喊谁有剪刀,很快,一把大剪刀传到韦建华手上。她抓起余微霞的辫子狠命地铰,剪一下,在牙缝里挤出一句:“破鞋,叫你美,贱人,看你还臭美。”

一旁的戴火生怕她伤到余微霞的脸,马上殷勤地说:“剪刀不大好使,我力气大,来,我帮你。”不由分说夺过剪刀,抓起余微霞的辫子乱剪一气。

韦建华又大声喊:“这是一张使人堕落的脸,拿墨水来。”喊完,“哧”地一下撕下余微霞的衣袖,搓成一团,沾上墨水,“刷刷”几下,把余微霞的脸涂黑。

台下有人带头欢呼。

余微霞被人反拧双手,头不时被有力的手狠狠摁下。但只要有机会直起腰,她一定争取昂一下头,努力在人群里寻找唐唯楠,但她找不到:“他在哪里呢?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知道韦建华的用心,也感觉到戴火生在帮自己。她偶尔瞥见韦建华狰狞的脸孔,更感受到台上台下的疯狂和混乱。她没有眼泪,只是痛苦地想:“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生物?同类相食自相残杀,连牲畜都不做的事,人却做了。他们配叫人吗?苍天啊,这是一群空有人形而无人性的可怜虫,他们像牲口那样,活在带血的粪坑中而不自知;没有尊重,更不懂尊严;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自己的处境呢?什么时候他们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做人呢?我不能改变他们,影响他们,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除了宽恕,我又能怎样呢?”她,抬头时寻找挚爱,低头时默念着:“宽恕!宽恕!”宽恕的心怀,平静的气态,为余微霞筑起一道无形而高傲的墙,使戴火生不敢贸然伸出邪恶之手。

批斗会折腾到将近天黑才结束。余微霞回到家里。父亲看见心爱的女儿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不禁老泪纵横,悲愤地仰天质问:“这是什么世道?天啊,你为什么不长眼睛?”

余微霞没有流泪。她强压悲伤,柔声地劝慰父亲:“爸爸,别这样。只是批斗而已。斗累了,他们就会停止了。”待父亲稍微平静,她才回到房间,剪下一把较长的剩髪,编了两根小辫子,用红丝带系上了小蝴蝶。然后用父亲的剃须刀,一点一点认真地刮去所有的头发。再拿出几条小手帕细緻地缝了一条头巾,沐浴更衣后扎在头上。吃过饭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有人敲门:“微霞,开门,是我。”是唐唯楠,她的身子不禁摇晃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她连忙制止父亲开门,并示意父亲叫他走。然后走回房间,站在窗边。

余爸爸隔着门低声说:“她累了,已经睡下了。你走吧,别叫街坊笑话。”之后关了灯,不再理他。

余微霞站在黑暗里,泪如泉注,听到唐唯楠从大门转到自己的窗边低声诉说:“我知道你没睡的。微霞,开开门,开开门让我见见你。今晚若见不上你,我会合不上眼睛的。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微霞,开门,微霞。他们也把我关起来了,我是硬跑出来的……”

好几次,余微霞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打开大门扑进唐唯楠的怀里,但最后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微霞,”唐唯楠的声音极度哀伤:“……我知道,不开门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只好先回去,明天一早我会再来的。”听到他慢慢离开窗边,余微霞掀起一角窗帘,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不禁伏在桌上哀哀恸哭,心中沥血低吟:“唯楠,原谅我,原谅我不辞而别。”哭了一阵,她打开窗帘,闭目坐在黑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忽然,大门又一次响起。听声音像是戴火生,他来干什么?

余爸爸打开门,戴火生一进来就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椅上,命令道:“叫余微霞出来。”

余微霞从房间里出来。戴火生仰头一看不觉傻了眼:灯光下,余微霞一袭衣裙,头上包着花头巾,神态自若,高贵非常。和有头发相比,这是另一种华丽风姿。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心想:“哇,剃了个大光头还这么漂亮,真不枉我冒险前来。”

戴火生对余微霞说道:“余微霞,我是冒着危险来救你的。你听着,韦建华绝不会轻易罢手。你赶紧认个错,把一切责任推给那姓唐的,我再出面保你。只有这样,你才能躲过这一劫。但有个条件,事情过后,你要嫁给我。”最后几句,他说得结结巴巴。

“出去,别污了我的地方,出去!”余微霞低声喝道。

“你还不识相?今天若不是我,你早就……。”

“出去!滚出去!”余微霞没让他讲完,再次断喝。

“好啊,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等着姓韦的来作贱你。” 说完,戴火生愤恨离去。

父女二人除了抱头痛哭之外,再说不出话来。还是余微霞先抬起头来,擦掉眼泪说:“爸爸,不早了,睡觉去吧。”

余微霞扶父亲进房,拿来一杯水和几颗药片,看父亲吞下药后,弯腰伺奉他上床躺好,然后拧来热毛巾替他擦脸,擦手,再拉过被单,盖在父亲的肚皮上。当年英俊高大,风流倜傥的父亲永远消失了,只剩下枯瘦的皱脸,稀疏的白发,畸形的肩骨,绝望的神情。“这仅仅是岁月的痕迹吗?爸爸,我们不幸生在这残酷的年代,死,是我们最好的归宿。我必须赶在他们再伸魔爪前上路,去找妈妈。”她熄了灯,轻轻带上门,回到房间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然后捻笔沉吟,在纸上只写上“唯楠”两个字便泪流复泪流,万语千言无处下笔。她带泪写下黄仲则的《别意》:

“别无相赠言,沉吟背灯立。

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

写到这里便再写不下去了,放下笔,余微霞凝视着窗外沉沉夜空:“唯楠,我走了,以后,路,只有你自己走了,我知道,无论作怎样的选择,你都会很悲伤,艰难。我不能留下伤心诗句,增添你的无尽哀伤,令你痛上加痛的。黎明总会到来,可惜我再等不到那一刻了。”窗外,一只萤火虫飞着,幽幽蓝光,使黑暗裂出一线。“身处黑暗,我连一只萤火虫都不如啊。但上天不但没有责备我,反而送给我唯楠,让我享受了刻骨铭心的爱。对不起,唯楠,我要走了。我须把上天赐予我的东西,完好无损地还给上苍,我不能令祂蒙污。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只能这样做了。”

余微霞哭一阵,想一阵,直到听见鸡啼,才把给父亲的信封好,拿去放到父亲的枕边,最后看一眼父亲,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房间,她照着镜子用炭笔仔细描眉,用红纸认真地印唇抹颊,撕掉诗句,取出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在背面印上唇印,在唇印旁写上“唯楠,保重,我爱你!”两颗泪水滴在唇印上,她把两根小辫子连同照片放进信封里,封好后写上:爸爸,请交给唯楠。然后,把一包药倒进嘴里,和水吞下,整好衣裙头巾,平静地躺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