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睹非洲猎豹的风采,我们从肯尼亚腹地一路西行,直追到肯尼亚与坦桑尼亚交界处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只差在海明威偏爱的旷野上安营扎寨,夜守猎豹的自动现身了。途中,我们的车子须在马赛人居住的一片部落群里穿行。鉴于几年前发生在部落之间的血腥骚乱,肯尼亚官方特意出动了一辆军车,连同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在车后一路尾随,保驾护航。
我趴在车窗后东张西望时,不免心生感慨:这里不仅有羚羊、斑马和长颈鹿,也有纵火、抢劫和难民。雨后的小路上,泥泞不堪,却给旷野上的各种植物添了一层新绿。伫立在道路两旁的肯尼亚儿童,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花朵,冲着过往的车抖动着笑颜,嘴里喊着什么,并且追着车子跑上一段儿,之后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热烈而无奈地张望。这让我想起初夏时节回河南老家探亲时的一幕。我们的车子顺着庄稼地进了村庄,眨眼功夫,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孩子围住了。这些非洲的儿童,见了过往的车辆就拼命跟着跑,隔着窗子向车里的陌生人呼喊、招手,和中国乡村的孩子见了车就围过来,是一样的意思。
雾霭缭绕中,乞力马扎罗的冰峰雪顶清晰可辨。转瞬之间,山脚下突然现出七、八个瘦骨嶙峋的躯体,一个个像烧焦的木炭,黑亮黑亮的。其中的一位,手执木棍,比萨斜塔似的斜靠着。然而那干瘪的身体,毫无例外地都裹在一块鲜艳夺目的花布里,并且披挂着奇形怪状的饰物。他们目不斜视地立在猩红的土地上,与头顶的蓝天白云身后的青山灌木,自然勾勒成一副色彩斑斓的油画,协调而美观。
非洲之所以神秘,并不仅仅在于那块土地,而是源于那块土地上的人。这些面无表情的肯尼亚土著,正是东非高原上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游牧民族——马赛人。马赛人善于舞刀弄剑,追逐猎物,以好战神勇和高傲,闻名于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傲慢与不羁,被西方殖民者冠以“高贵的野蛮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和英国为了争夺肯尼亚,发动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当时,有个瑞典人突发奇想地建议英国人:“何不组织英勇善战的马赛人参战?”
英国人立刻反驳:“战争结束后,你敢收回马赛人手里的武器吗?”
就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边境地带上,所有的车辆“嘎”的一声停下了。漫无边际的旷野上,有两栋灰突突的茅草屋——这就是边境检查站了。陪同导游安德森,和后面随行的武装人员不约而同地走了过去。窝在车里等候的漫长时间里,大家警觉不安地盯着窗外。一群披红挂绿的马赛人,像风一样呼啸着,由远及近地扫过来,直逼向我们的车前。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几个赤裸着上身的马赛男女嘶叫着,呼啦一声趴在我们的窗子外,虎视眈眈,进而“啪啪”拍打着我们的车窗——仔细一看,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武器,而是黑色木雕,彩色珠子,以及粗制的贝壳首饰……原来,他们并非要袭击我们,而是向推销自制的工艺品。
窗子打开后,他们冲着男人叫“Ba Ba”,朝女人喊“Ma Ma”。气氛和缓下来之后,开始有人笑着掏钱,甚至和他们比划着讨价还价。我也趁机从一个孕妇手里,买了条花里胡哨的木质项链。——这个时候,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借口给他们丢下一点点钱。
前头的白色越野车里,突然走出一位年轻的法国小姐。她一头金发,丰满白皙的肉体,套在一件果绿色紧身吊带裙里,显得格外美丽。这样一个女孩儿,竟敢只身跟着一位马赛小伙儿朝村子里走?胆子太大了吧!我暗自不解,却被身旁一位德国人告知,大概是内急,求村里人带她找厕所去了。果然,不大会儿,那女孩儿便安然无恙地走了回来。
一阵喧嚣过后,车子又启动了。几个马赛族的男孩儿,起劲地晃动着小手,追着车后扬起的尘土跑着。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迅速扒开旅行包翻出两只圆珠笔,奋力扔过去。马赛女孩子们,那骨瘦如柴的小身体上,多半背着个婴儿,茫然地立于田埂。举目四望,长年累月的荒凉与干枯,使得这里连只像样的动物都看不到,零星的灌木丛和庄稼地之间,惟有几只无精打采的野驴,气急败坏地嘶叫着。可见,匆匆而过的旅行车和我们这些五花八门的游客,是马赛孩子们眼中唯一的风景。
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一处旅馆里,两个细瘦的马赛小伙儿兴高采烈地来接我们。大家说说笑笑步行了两、三公里,走进了他们长年累月生活的小村庄。脚下是成片的荒草和牛粪,猩红的土地上点缀着巨大的仙人掌和骆驼刺,斑斓的壁虎从零星的草丛里探头探脑。置身于马赛人群里,我不无好奇地打量他们,男子个顶个细高如柳条,两只又黑又大的耳洞,似乎装得下一只拳头;女人胸前挂着饱满的大奶,脸颊黑润,明眸皓齿,却把头剃得精光。孩子们长到四、五岁时,门牙要被拔去,进行他们所谓的“美丽修饰”。这点颇似穆斯林人的“割礼”——残酷而愚昧。他们的理由是:缺了门牙看起来会更美丽,而且有一个“好处”,就是当孩子病到张不开嘴时,可以直接从牙洞往里灌药。简直荒唐!
我在这里第一次明白,从马赛女人身上佩戴的珠子里,可分辨出严格的等级和年龄来。未婚少女的坠子,只能戴在耳朵上方,成婚后装饰物逐年增多,到了老太太光景,才许把饰物挂在耳垂上。马赛男人和阿拉伯男人一样,可同时娶好几个老婆,只要你养得起。在东非高原的丛林里,羚羊们的配对也遵循这样的习俗。一头雄羚周围,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好几头雌羚,俨然一夫多妻制的大家庭。马赛男人说,他们用几头牛就能换到一个女人,养女人无需有感情,否则将她们退回去的时候,会痛苦不堪。肯尼亚家庭的许多工作,是由女性来完成的,男人理所当然地享受劳动成果,并且拥有绝对权威。东非高原上的狮子王国,亦是如此。母狮们忙前忙后的狩猎,哺育,雄狮们却坐享其成。而狮子王,哪里有母狮的份?
站在马赛人生活的领地上,看他们手拉手并肩站在一起,纵情舞蹈,引亢高歌,并像野兽一样地吼着。那凌空飞翔的姿态,瞬间扬起的红色一瞥,让我想到了风,想到了神。这些身姿矫健的马赛人,在气候无常的非洲高原上,常常逐水草而游走,如羚羊一般随遇而安。马赛人身轻如燕,动如脱兔,倘若马赛小伙儿纵身一跳,所达到的高度,往往是普通人的三倍。至此,我再也不会怀疑:世界马拉松比赛和国际跳高项目的冠军,为什么屡屡颁给肯尼亚人了。酋长领着部落的几个小伙子,为我们表演起钻木取火的技术来了。他们轮番上阵,憋足了气,用短木交叉在一起没命地摩擦,再搓来牛粪做火引子,折腾得大汗淋漓——火,终于燃着了。他们欢欣鼓舞,围着火堆就是一阵狂欢。
我这个来自中国河南燧人氏故里的后代,眼睁睁看着老祖宗上万年前发明的取火方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继续沿用着。尤其当我躬身低头,走进一间用牛粪堆砌的小茅屋时,看到依地垒起的土灶台下,烧饭用的仍旧是这种最原始的取火方式时,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十平米不到的茅屋里,三分之一的空间还关着个小牛犊,其余的三分之二,竟住了一家五口人!树枝架起的小床上,铺着两三张又硬又脏的生牛皮,这便是他们的褥子了。阳光从低矮的小窗口里透过来,幽暗的光线里,我一眼瞥见角落里的草垛子上,正躺着一个木呆呆的婴儿。
村落的茅屋中间,有一所小学。所谓小学,无非是一间用牛粪堆砌的稍大一点的房子,白天这里被当作教室,晚上被用做羊圈。两位高大的德国人,弯腰低头勉强走进去,被扑面而来的羊粪尿骚味,熏得立马跑了出来。十几个小黑孩儿,站在成片的羊屎蛋儿上,由一个黑人小伙子领着齐声朗读:“I love you! I love you!”我问那年轻老师,为什么不讲自己的语言,而只学英语?
这当然是英国殖民者留下的教育模式。这倒使得他们大部分人都能用英语交流。可待我们走出茅屋之时,孩子们马上用他们的斯瓦希里语,高喊:“JAMBO,JAMBO(欢迎)!”
为什么马赛人个个喜欢穿鲜红的袍子?究其原因,是他们的生存之地动辄遭野兽的骚扰,穿红,是为了驱兽防身。火焰般的红色既是力量的象征,也是野兽们敬畏的颜色。刺眼的红色可以让野兽们明白:大自然并不是百无禁忌。长年的同生共存,使得马赛人和野兽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谙熟彼此的气味,了解彼此的习性,因而也可以和平相处,相安无事。茫然四顾,村落周围严严实实地被荆棘围栏着,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火辣辣的太阳下,几棵耐旱的金合欢树投下如盖绿茵,放眼望去,村外是一片不毛之地。无遮无拦的旷野上,移动着几个黑点,是野猪们在疯跑。
相对于欧洲和亚洲,非洲的贫瘠甚至愚昧,显而易见。眼前这些马赛族人的生活,几乎处于原始状态,而不再原始的,则是他们渐渐苏醒的商业意识和挣钱愿望。村头摆起的小摊上,女人们和颜悦色地兜售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其实,我们能深入他们的领地,这本身既是一场商品交易的结果。除此之外,他们仍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沉静而温顿的表情里透着些许的酷烈,麻木中隐隐藏着不可思议的耐性,仿佛能与任何祸福做无尽的周旋——既随遇而安,又有一种难以说服的固执。忘了是谁说过:近乎猖獗的外族入侵,造就了他们逆来顺受的一面,他们的血性,逐渐淹没在被征服者的海洋中。
南非总统祖马说:当英国人来到我们国家时,他们说我们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野蛮的,错误的,下贱的。但是请别忘了,我是一名自由斗士,曾经为了解放自己而战,也曾为了让我们的文化赢得尊重而战。
基辛格在《论中国》里似乎为殖民者们指明了方向,他说:几乎所有帝国都是凭借武力建立的,然而没有一个能够靠武力延续下去。若要长久统治世界,必须化武力为义务。否则统治者会为了维护统治耗尽精力,却无力塑造未来,而塑造未来才是政治家追求的终极目标。压迫若能让位与共识,帝国即可得以延续。
站在荒芜的村头,我突然想起那位从遥远的童话王国里走过来的高贵女人。一百年前,她远涉重洋,义无反顾,将丹麦豪华而舒适的家搬到了这里,连同她的爱犬和精美的中国瓷器。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她生活了十七年。她在内罗毕郊外的咖啡园里,雇佣了几百名非洲土著,并在自己的庄园里为这些土著的孩子们看病、办学校。她和这样的土著居民们有过“均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她爱护这些土著,朝朝暮暮和他们在无数细节中甘苦与共,休戚相关,也由此赢得了他们的信任、爱戴和怀念。只有这个女子,作为那批欧洲贵族拓荒者中的唯一,用她的善良和爱心,破译了非洲自然与非洲土著之间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
她就是丹麦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电影《走出非洲》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