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的阳光
文/施玮
一、那根金黄的弧线
一离开中国,中国就成了情人,情人也就成了中国。这和男人、女人一样吧?在一起时,情是若有若无的,在呼吸之间极平庸地消磨着;然而一旦离开,好像两根竹签上粘稠的糖稀,分开后才呈现出金黄的、欲断难断、欲续难续的弧线来,让你看着发呆。让你的记忆在糖稀被舔尽后,在甜味淡漠后,仍被那根金黄的弧线时不时地弹拨一下,这弹拨的次数未必多,甚至是极偶然的慧星一掠,但其危险性却笼罩着,让“心酸”成了记忆的潜流。
我记忆中的潜流,就是你的离开,你是谁,是不是一个人,几乎无法考证所以也就不重要了。敏感的女人总是面对着一个远离的男子的背影吧。与男性的故国相对应,游子自然就因着软弱,因着敏感,而女性化了。这就如同与天相对应,人就女性了;与政治相对应,文学就女性化了……
女性化了的那位,就会在心里生出被弃的愤怨,即便是主动选择的离开,也不能改变这怨怼。不过,等离开成了事实,等距离远到相对安全了,我们便看见了那道金黄的弧线,舌尖开始有了味觉。
日子总是被一个背影剪断的,它们散在怀里,大珠小珠,却落下无声。离别的一瞬其实并不存在,但却超越了机场入关;超越了某句话;超越了一场哭……铁钉般被钉在记忆中。那一刻,我一动都不敢动,每道缝隙里都落着日子,稍不谨慎就会漏掉些自己,拣都拣不回来。
你走了,陈述句般一点点走开。没有细雨,也没有淡淡的夜色;没有音乐,也没有任何可以替我喊出口的声音。阳光没心没肺地灿烂着,我不能起来追赶,因为怀里全是散落的日子:散落的昨天、散落的今天、散落的明天,都是不能弄丢的。
看着你走远,或者是自己坐在运输带上离开,面向着你的脸也如同面向着背影。知道一切己成定局,没有什么能改变的,也没有什么需要改变,只是,一动不能动地僵硬着。这,让人发疯。但自己的日子必须由自己兜着,原本它们穿成串,挂在脖子上,让人几乎可以忘记。原本无意识地携带着它们走东逛西,现在却成了负担。这就是所谓的“命定”吧?
“命”并不像四大金刚般按住你,却像些细小的油里浸过的珠子,像小小的婴孩,让你抱着,坐在那里痛不欲生。既然痛不欲生了,为何还要抱着这些怀里的日子?谁又能说得清?或者,站起来,抖抖衣襟和手。让自己离开日子活着吧,又不知会活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惹上些更莫明其妙的累?何况,离开了日子,你又是谁呢?我又是谁呢?乡愁或是情爱就都没了依凭,没了起始……
很想回到幼婴的时代,含着奶嘴过日子,日子们全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奶瓶里,被吃进肚子,睡着了也不怕它们遛掉。现在却不行了,许多原本是身体里面的东西,却零零碎碎地披挂在身外,全力以赴地小心着,还是丢三拉四。人活着活着就成了个空荡荡的人,抱着一大堆被挤出来的自己,坐在大大咧咧的时光里。
二、住在震颤的洛城
还没到洛杉矶来,就听说洛城是一个阳光之都,是黄金西海岸的同时,也是个地震多发地。七年前,我从美国中西部的新墨西哥州,搬迁来洛杉矶。搬来前,我的美国邻居和朋友们听说我要来洛杉矶,都是面带同情。对于美国中部的,较为传统保守的白人来说,洛杉矶和纽约都属于无法居住的城市。
不能居住的原因主要还不是地震,而是人多、车多、空气差、房价高,总之是个“乱”。再加上“地震”,就更是给人一种时刻都摇摇晃晃,不安定的感觉了。最后,他们很勉强地接受了我的说法:一个中国人,为了饮食和回国方便而选择洛杉矶居住。对于阿尔伯克基的美国人来说,吃什么并不重要,更不会动不动地出远门。
来洛城前,我想:人多车多?与中国相比也就算个乡镇水平,空气、房价那就更没所谓了。但来后,我竟然深深体会到了朋友们的劝告,与美国中部地区相比,洛城仿佛随时都在震动。再也看不到阿尔伯克基永远如画的天空了,洛城的天偶尔美艳一下,也需急急观赏以免错过。高速上,停车场,车们争先恐后,路面颤动,时间也急迫地震颤着。房价高低如云霄飞车,让人生怕失落了什么,又总在失去。文化活动多了,见的人也多,但人来人往地反而没了可以喝茶的朋友……真是感觉天、地、人都处于震颤中。
这七年中,地震也经历了很多次,级数不高,也只能算是颤动。但总说会有次八级以上的,让心不能彻底地落到实处。水和饼干买了两三回又都吃了,终不再储存。上周二天震了三回,我是个对震动极敏感的人,这次也只跑到后园一次,就再不想离开沙发了。人就是这样吧,震着震着就适应了,住在洛杉矶的我也习惯了吃饭而不赏天。
三、墨西哥人的后花园
在美国,人们大多把墨西哥,特别是邻近美国西部沿海地带,当作美国的后花园。我也去度过假,西班牙风格的小餐厅,碧蓝的晴空与多彩的花卉,豪华的酒店装饰着墨西哥特有的颜色,异域风情从一处处细节里冒出来、弥漫开。
美国人,特别是加州人把墨西哥海湾当作度假胜地,很大的原因,一在于物价的差异,二是缺乏工业的原始。其心态和口气,有点像近年我听中国人谈去越南旅游时的样子。去年我在南宁开会,有朋友鼓动我去越南,说在这是穷人,到了那立马感觉底气足了,成了富翁,钱特经化。
只有富翁才有后花园吧?我在美国中西部时,有幢按自己心意造的房子,整个后花园都是我精心设计,然后一花一草一砖一木地实现的。心型的草地,近百株郁金香花圃园,红白大块地砖拼出抽象的图型,本色枕木搭的桌椅可坐八、九个人,各色玫瑰、心爱的红枫,还有果实累累的桃树……
然而,我坐在后花园里享受的时间,远没有修建它的时间多。那套精致的铸铁工艺小桌与两张椅子通常空着。我常常看着它们,现在是常常想着它们,思想我和它们的关系,也就是一种拥有的满足吧?
后来我卖了那幢房子,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幢房子。卖了它以后搬到洛杉矶,这里是美国房价最贵的地方,寸土寸金,许多房子的所谓花园都是象征性的,这就让我失去了安家购屋的欲望,总觉得没有自己的后花园就不像是在美国的家。
我们租了个没有后花园的别墅,离海不远。因为没有后花园,也就不便常常邀友聚会。东西海岸的人不像美国中部地区的人,喜欢在家里开聚会,缺一个真正的后花园一定是个重要原因。不常在家宴请的我和老公,只能改变生活方式,常去海边走走。
洛杉矶海边真是美极了,不仅美,而且是“穷人”的天堂。那里是最美的欢乐之地却一分钱门票都不必化,公共停车场也是国家补助的,极便宜。节庆日常免费,若进去的时间不长,计价器也会显示免费。伸到海里的观展台上有时搭起台子演唱,夏季周未海边草地上也有各种音乐会、演唱会,一切都是免费的。
但在那里享受和玩乐的中国人不多,中产阶级的白人也不多,最多的是墨西哥裔的全家老少们,他们快乐极了,自由地享受着,穿着普通短衣裤的大人孩子在海浪里戏耍,完全不在乎身材,也不在乎有没有一件得体的泳衣。但他们的快乐充满了整个海湾,整个海湾像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与他们相比,那几个穿着高档潜水服却只在海边晃荡,潜不出多远的人反倒成了种幽默的点缀。
除了西裔人,多的就是老人和青少年了。其他人呢?不喜欢海吗?当然不是!对于有钱人,近旁的海不去,定要计划了远远地去墨西哥的海湾度假。对于正在趋向有钱的准中产阶级,大都在努力奋斗为了拥有一座带后花园的房子。却不知道,阳光之都,洛杉矶的黄金西海岸早已成了墨西哥人、洛杉矶无产阶级的后花园。
记得我有个朋友是北京人,他在美国向人介绍起北京时,所有的地方不是在他家前边,就是在他家后边,我们笑他是把半个北京当作了自家的后花园。现在想想却不敢再笑他了,执著于拥有的其实能拥有的极少,放下占有欲的人却拥有了天地,后花园是这样,人生不也是这样吗?
四、男人不该吝啬笑容
从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开车仅需三四个小时。我和丈夫对赌博都没什么兴趣,我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飞来横财之运,丈夫是性格中缺少赌徒心理。有时我也会遗憾这个男人缺乏冒险精神,我倒不是盼着冒险带来的福贵,而是有点迷恋冒险的浪漫。但移居美国后,见到太多不乏冒险之浪漫的男人,却也看到了让我无法承担的后遗症。渐渐地,说到西方男人,我会赞叹欣赏,可论起婚嫁来,身边的夫仍是首选。
那次感恩节,我俩驾车去拉斯维加斯,赌城最热闹的当然是晚上,逛了不太久,嫌人太多就回到酒店,洗了澡换上浪漫的衣服,和丈夫下楼。我们住的威尼斯大酒店,楼下有一条人造室内河流,上空是难分真假的人造天空,它会随着时间变天色,和外面的天同步,只是到了傍晚就定格于美丽的斜阳了。
河边有许多酒吧餐馆。我们选了一家进去,临河有一空位,两人的。待我俩相对坐定,就来了一个服务生,是意大利人,削瘦的脸,深陷明亮的眼睛,眼神有点像月光下清冷的深潭,或是一朵淡紫的花。个子很高,蹲下了,来向我讲解各种鸡尾酒。我竟然有了丝害羞,心悠然飘开,忘了身在何处,心想这么漂亮的人不去当演员可惜了。
“长得帅吧?”我抬头问丈夫,他竟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满大街都是,有什么呀?”他说。
“但你看他两颊陷进去,线条绝对适合入画。”
“我年轻时还陷进去呢,年纪一大全鼓出来。连张东健的腮帮子都鼓出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丈夫特意提到一个有名的帅哥韩星来为自己论证,我一笑不予理会。
鸡尾酒上来了,男服条生殷勤得很,他的笑和眼神把意大利的浪漫都带来了,风一般吹进我。那是我向往的地方,音乐、绘画,还有西方男人那种特有的明亮的调情。
美国的男人,永远为女人准备着灿烂欣赏的微笑和目光,让女人觉得自己美丽风情,甚至独特。他们的目光情意绵绵,快乐,却并不向你暗示床上的一切,更不会让你有被剥光了掂量价值的感觉。在美国,男人的目光普遍让女人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感受到自己的尊贵与娇美。
而在东方,我常常会在男人的眼神和举止里尝到屈辱感,当然是在一些不相识的人群中。不过,我安慰自己说:他们的尊重与欣赏留给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吧。但总的来说,中国的两性氛围还是较普遍地让女人失去了被宠,而我认为女人被男人宠着、护着、赞美着,才会像花一般绽放出生命中的自然之美……为何大街上的中国男人那么吝啬呢?
正胡思乱想着,被丈夫故意嚼冰的声音惊醒,虽明知他爱吃冰还是开玩笑说:“怎么?那么热。”他就说:“我已经快火山爆发了,天啊,我的老婆和服务生眉来眼去,我在这只能一个劲吞冰。”我俩不禁开怀大笑,他用相机拍了一串我的笑。
我低头去喝那杯鸡尾酒,透明的冰块间细小的碎薄荷叶,若隐若现的绿。一直嫌丈夫太爱开玩笑,缺乏深沉的魅力,但他让我有被宠的满足,爱使我性格中许多扭曲隐藏的皱折渐渐展开。不过,他在路上见到别的女人也常面无表情。是正统教育造成的,或者是因我在身边?我倒觉得有点“花花公子”的样子也不错,男人(特别是帅哥)不该吝啬笑容,当男人不吝啬爱时,女人也就不在乎柔软了。
五、不同的墓地
在美国的市镇中,若看见一片被围起来的,格外碧绿,点缀着鲜花的草坪,通常那就是墓地。美国的墓地一般都在市中心而不是效外,在社区中,或是在车水马龙的路旁。洒满了阳光,安安静静地好像一本摊开的书,让匆匆穿行于都市的人忍不住留下羡慕的一瞥。
我开车常常路过一片墓地,墓园的名字叫“天堂的门”。总想着有一天停下来进去走走,就像渴望走进一本童话书里,可是每次总有个时间和地点的目标,让我被四轮铁壳载着,无法停下。
终于有一天,走进去,平坦坦的草地像是专门让人散步的。没有隆起的坟头,只有一块块灰白的墓碑,简单地纪录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这让我想起唐朝诗人沈佺期的七绝《北邙山》。“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北邙山处于洛阳城边,山上有许多古代帝王的陵墓。今天中国人还是喜欢把墓修在效外、山上。仿佛是在看着后人们,居住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城里,早起晚归的劳作、嘻笑怒骂的爱恨、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利,甚至朝代更替的血腥。当然也盼着和平年代的扫墓,盼着有衣锦的后人把自己的墓修得更高更大。
美国的墓地呆在城中、阳光中,让人觉得生死可以融在一处。而中国的墓地在山上、松柏间,生死是阴阳相隔。一个藉着高耸的墓碑不朽,一个是“天堂的门”也是邻家的门,但无论是高坟还是平地,下面的肉身都归了尘。对死亡不同的安置,决定了墓地的不同,更决定了活着的不同,平平淡淡地看死,也就能平平谈谈地看生了。
六、美男也会成“猪头”
我们家离海边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常常提议晚餐后走过去,丈夫却总是断然拒绝。他说我是个只顾向前不顾回程的人,绝对不会考虑省点力气走回来,必定是累了,仰头看着他,等他解决。这么说来,他的不浪漫竟是为了制约我的太浪漫,他的惰性竟是因我太好动而造成的。
我常常起兴要去哪神游一番,他却总是四平八稳地听着,不置可否。理由是不能轻易就回应我,否则便无片刻安宁了。有一次我略感悲伤地问他,当年对我说人生只需二只皮箱,结婚后最大梦想就是带着我住酒店的美男哪去了?他竟毫无愧疚地说,那时学校宿舍和家里都没空调,我当然梦想住酒店,现在家里比得上四星五星,怎么还会要住酒店呢?
天哪!原来他的住酒店是重在“住”,我的住酒店是意在“行”,两厢差的岂止十万八千里?再问他:你不想看看世界?看看美女?他却说娶了个脑子千变万化的女人,让他再没精力、勇气和女人纠缠了。我想告诉他别的女人也许没我那么累人,想想还是不要让试探临到他吧。
其实说了也没用,丈夫早就研究了离异的男士们,说是新找的老婆都一个比一个差。我说至少新找的年轻啊,他说自己不会有老男人的自卑心理,不需要这种衬垫。至于世界嘛,搂着老婆面对两屏幕(电视电脑),世界尽收眼底,还需出门?我却常觉憋闷,一种生活、一个地方、一成不变的人与事,都让我与笼里乱转的困兽感同身受。
所以,隔三差五地,我们还是会去海边,当然是平谈地开车去,而不会有步行或骑车的浪漫。夜色里,海浪一排排喧哗着。奔腾不羁的浪、吹乱头发的风,都让我有种策马而奔的快感。深深呼吸了几口海风后,心情自然就恢复了孩子般的快乐,若是捧杯波霸奶茶,再抢几片他手中的炸土豆片,就睁一眼闭一眼地决定,再这么“混”下去吧。
两个这么不同的人却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也恋爱了十几年,当年的美男子活生生在我手中变成了“猪头”。恋爱时,“猪头”是他对生活中和屏幕中的居家男人、老男人(三十五岁以上)们的称谓,不知何时却变成了我对他的称呼。起先,他常不服气地质疑:“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猪头?”渐渐地,因着近年微显发福,也就自认是“猪头”了。
其实他不知道,即便是特别迷帅哥的我,也有一天会长大,会懂得欣赏居家好男人的。“猪头”老公让我越来越觉着喷香的实在。不过,昨晚在海边我发现了一个奥秘。也许是我比他矮许多,总是从他下巴一侧仰视,这个视角拍出的人大都有“猪头”像。昨晚,我偶然站在一块岩石上看他,发现他竟真如别人说的仍是个帅哥。可惜,过去站在岩石上的我都在看海、看天,幻想着遨游与飞翔,于是就把家看成了牢房,把丈夫看成了猪头“典狱官”。
换个视角,“猪头”老公又变回了当年的帅哥,庸常的居家变回了梦想的港湾。城里与城外,也只是一个视角的转换吧。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他时,他却不好意思了。一把将我拉下岩石说:“美男、‘猪头’反正都是你老公。”
海欧的叫声与海浪十分匹配,夜海中有钟声传来,我俩静静沿着海岸走,我幸福地住他怀里靠去时,却听他似真似假地一声叹息:“唉!上帝给我吃了什么药,才让我爱上那么麻烦的你?小小脑袋动个不停!”
七、思乡如茗
故乡对于我来说,实实在在地就是茶。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年岁、不同的乡愁……一杯半盏,静静地卧在案几,或是悠悠地执于手中,与我的目光耳鬓厮磨,雾一般润湿那若有所思,又没着落的双唇。有时,故乡是红茶,金黄的光泽让人不敢饮,仿佛面对着太阳与月亮的结晶。故乡在游子的梦中是金灿灿的太阳,却因着距离,而蒙上了一层月的神秘与温润。就像细白瓷浅杯中汪着的红茶,灿烂与热烈被硬裹在里面,酿成了透明的平静,却仍在跃跃欲试地引诱着我。可惜红茶不独中国人饮,西方也盛行饮红茶,不仅“英国”和“红茶”常常相连,在美国的主妇们喝下午茶时,也常以精美的白底碎花茶具,端出红茶和小点心。茶具上的花纹大都是粉红或蓝色,我自己也有一套粉红碎花的细瓷茶具,买时欣喜于细腻的质感,温暖的优雅,却在发现是英国制造后,心里郁郁。最终弃置成了摆设,蒙了灰的落寞。这茶具也连累了红茶,让红茶般的乡思被西风吹皱了,就好像如今想起故乡:姑苏没了钟声,金陵失了滋味,上海的弄堂也沉没在了高楼的影子里。恍忽间,不敢思乡了。乡愁如无处落脚的宿鸟般,疲惫地飞在苍茫的暗空中。只有在遥远处,那遥遥之距,才能把我泡在一壶红茶里。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首《思乡》的小诗。
我很想知道
故人的消息
很想/在一个晴朗的午日
悠然忆起
他们熟悉的面影
这种时刻
屋里十分拥挤
我自言自语
并代替他们微笑
惟恐声音
如一杯寂寞的茶水
渐渐冷去
在陌生的地方
我们渴望乡音
谈谈故人
或只是一个村镇地名
亦或有条河
盛满了光屁股的童音。
如诗中所说,有时,故乡是一杯寂寞的茶水。就像我们生命中许多最为珍惜的瞬间,一份掌心的温暖,一次并肩的无语,一个念了千万遍的名字…这一切都像一杯寂寞的茶水,并且拒绝我们参与它的寂寞,只能旁观着,看它渐渐冷去。
这样的一杯茶,应是绿茶。作为江苏女子,姑苏的小囡,秦淮的女儿,理当活成一杯绿茶,也把故乡喝成一杯绿茶,但我却是没有这份勇气。因为绿茶是脆弱的,经不起喝多几道。一道粗糙不可饮,二道三道醇香,之后却迅速地淡下去。魂消之速让我心惊,忧伤来不及散出去,便郁积在心里、肠胃里。
饮绿茶和思乡思人一样,让我总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都情不自禁地心惊,惟恐声音与面影,如一杯寂寞的茶水,渐渐冷去…常识虽然告诉我,饮绿茶胃痛是因着胃寒,我却仍觉得,是那一杯杯绿茶般的思恋,脆薄的美,碎在我里面,划伤了我。
我的最爱是乌龙茶中的铁观音,它不像黑茶类的普洱幽深高贵,却是我所爱的“老棉袄”般的文化。“七泡余香溪月露,满心喜乐岭云涛。”随着云烟过眼,苍桑略阅,我越来越喜欢铁观音,就像我越来越喜欢冬天的炉火。
在低处悠悠然或思或不思,顺天命淡淡然有为与无为。这就是我现在的人生之境了,也像是件老棉袄,不见新,不见旧,舒适地拥着。不必担心那往昔的体味会散去,这时的思乡就如冬天烹茶:
将雪在火中烧融,沸腾。
泡开一枚枚烘烤、熏炒过的记忆,
用天上的泪,引出人心中的泪。
浓郁,却不浑浊。
或夫妻相敬,或密友对执,或独饮…
窗外。天的泪,美仑美奂。
飘扬着,不甘落地——
杯中的记忆,一枚,一枚,沉下去…
忽然想起,今年春天有过一场暴雨……
人生有再多场暴雨,也是在窗外、身外。而思乡却是一杯棒在心中的茶,如何能冲刷去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