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连日来,韦光正一想起唐唯楠就心烦。前两天,唐唯楠对韦光正说进厂不到半年,升得太快一定不能服众;还说保卫科日常也没什么事做,整天闲闲散散闷得发慌;他居然主动申请调到车间去。韦光正回他说干部升降不是个人可以决定的,得经党委研究讨论才行。“这小子走的是哪路棋,难道我看走眼了,给自己立了根顶心棍?还是他的胃口比我还大?表面看他毫无城府,浅不拉叽的,可有一种人天生大智若愚,扮猪吃老虎。嗯,还是要防着点。现在先别动作,等妹妹一回来就逼他表态,到时一切都清楚了。也好,这段时间让他多暴露暴露,我好有个准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毛主席说得正确:不打无准备之仗!”韦光正打定了主意。
七月中旬。这天刮起了颱风,到了约会时间,风势依然猛烈,余微霞只好呆在家里。她坐在书桌前,仔细咀嚼爱情的滋味,想到将来,心中惆怅。她拉开抽屉,取出《李清照词集》随手翻着,翻到这页是《瑞鹧鸪•双银杏》: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
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我可有清照的福气,和唯楠分享一对玉骨冰肌,并蒂连枝的银杏呢?易安居士虽则生逢乱世,但那时的战场,只在黄河两岸宋金之间,怎似如今,人人都成了相煎的豆与豆萁,战火都燃烧在每个人的心中。纵使逃难,她还能带上一大车书籍字画,而我,手中这本书是两年前抄家抄剩的,一屋书籍的漏网之鱼,真正是孤本中的孤本。她还能赋词歌咏,直抒胸臆,而我,只能唱允许唱的歌,说规定说的话。她和赵明诚一起生活的时间虽不算长,但也有十年。十年啊,而我和唯楠,能不能结婚也只有天知道!我和她,到底谁才是生在乱世?或者说,谁身处的乱世更乱!”
灯忽然灭了。一阵“停电囉”的喊声,夹着风雨声传来。余微霞摸黑点起两盏煤油灯,一盏放在自己的桌子上,把另一盏放到小厅的桌上,父亲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花白脑袋歪到一边,嘴巴微张,脸皮鬆弛,脸显得更长更瘦。交垂腹前的双臂枯瘦如藤,左肩骨高高凸起,似欲破皮而出。煤油灯光,把父亲的身影斜斜放大,投射到墙上,那受伤的骨头更加突兀惊心,彷佛刻意记住这永不可癒合的伤。
余微霞拿来被单,替父亲轻轻盖上,然后回到房间,坐下再想:“父母感情笃深,若不是为了自己,爸爸恐怕早跟妈妈去了。到底,我是他的希望还是他的累赘?生在乱世,我们还有希望吗?有,又是什么?难道希望只是活着,像牲口那样活着?公私合营后,爸爸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妈妈更是每时每刻都彷徨不安,直到生命终结。由于爸爸的历史,他们想批就批,想斗就斗,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抄家就抄家。我们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一天活得像个人!这样活着,对我们是褒奖还是惩罚?这些年来,多少人前一分钟还活着,后一分钟或暴尸荒野,或神秘消失。这些人的身后,无不添上了不可饶恕的罪名。而自己所认同所坚持的,恰恰是他们要坚决打倒的,誓死要消灭的东西,我纵然不死,也厄运难逃,终有一天,他们会……”想到这里,她觉得心脏加快了跳动。“倘若,我能尊严地死去,那未尝不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是的,是恩赐!其实,上天已经给我赏赐了,祂送给我唯楠,送给我挚爱!可唯楠,唯楠,你将如何面对韦光正兄妹,怎样面对未来?他们会放过你吗?”她心如刀割。
八月三日发工资,唐唯楠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工资袋:“你自己拿出点花吧。”
“拿了。妈,我还没孝敬过你,休息天,我让微霞来给你量尺寸作身衣服。”
星期天早上,余微霞来到唐家。量完尺寸,唐妈妈笑盈盈地提起菜篮,硬拉上老头子去买菜。余微霞环顾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屋:“这就是看着我长大的李家大宅吗?坚固细腻的青砖墙壁,漆黑高大的厚木门气派依然,屋里的摆设,唉,多么像上等丝质旗袍上乱钉的塑胶扣子。然而无论怎么碍眼,也比不上那堵分隔大屋,粗糙不堪的红砖墙。”李家分家后,她只来过一次,那时候年纪不大,只晓得他们一屋变两屋,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
“唯楠,我想四处看看。”
唐唯楠把所有的房门打开,静静跟在她后面。
“这房间从前是三少爷的书房,我小时候总喜欢爬到他那张大酸枝椅上,趴在书桌上写字。这间是小会客室……”转出花园,她只扫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心中涌起黄仲则的那句“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还有清照的《南歌子》:“旧时天气旧时屋,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她把“旧时衣”改为“旧时屋”,默颂起来内心更不胜唏嘘。她看见墙上挂着一个油漆几乎全部剥落的老式鱼尾挂钟便问:“唯楠,现在才九点多,挂钟却是十一点,你知不知道,它的十一点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
“不知道。搬过来时,爸爸要扔掉它,妈妈捨不得。她说好歹是祖传物,就剩这一件了。挂在墙上做做装饰也好。嘿,有时候我蛮羡慕这个老东西的,全世界数它最自在,走快走慢,爱走不走全凭自己的兴致,多自由。”
余微霞喵喵嘴,亲呢地瞟了他一眼。她想:“所有陈设,倒是只有这座走不准的老挂钟最衬这老屋。”
“我该走了,趁有空赶快把衣服做好。”
“别太辛苦,慢慢做。”唐唯楠送她到门边,抱着她吻了又吻,不肯鬆手。
“你不放手我怎么走?晚上见!”
中午时,父亲一脸冰霜地对儿子说:“上午来那个女的,你们是不是有那个意思?警告你,是的话,给我趁早断掉。”
“为什么?”
“为什么?如今连四岁的女娃都兴剪革命头穿革命装,她却把自己扮成妖精一样。这种女人是祸水碰不得。”
“那是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你狐迷心窍了你。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别仗着自己有点政治小资本就不知天高地厚。哼,就你那点东西也叫资本?那顶个屁用。告诉你,要安安稳稳过日子,趁早给我找个革命头。”
“要找你找。”
“你……”
母亲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父子俩。
下午,唐唯楠收到连长的回信,他兴奋地捧着信看了又看,读了再读。信中,连长指导员一致赞成他去大胆追求,并鼓励说,追求婚姻自主婚姻幸福,是新社会提倡的。看信以后,他更不理会父亲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