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二天晚上,唐唯楠再次约会余微霞。这次,余微霞提议边走边聊,于是两人各自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在公路上慢行,直走到不知离市区多远才又折回。四周黑黝黝静悄悄,偶尔驶过的汽车,替他们照亮一段短短的路程,然后又把他们留在黑暗中。

“这段日子的感觉好奇怪,上次见面后转眼就过了二十天,可这二十天我又觉得天天都像度日如年。”唐唯楠说。

黑暗里,他看不清余微霞的脸,只听到她的语气幽幽:“其实,我老早就觉得度日如年了。”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住的房子从前的主人是谁?”

“知道。是药厂的老厂主李同尘他们的。”

“我跟你说,我们家和李家渊源深厚,你会害怕吗?”

“你说呢?”他没有直接回答问话,停了一停说:“如果说怕,就你的这副打扮,我就应该和你划清界限。你说吧,上次你答应过,给我讲厂里的事的。”

他听到余微霞轻轻呼了口气:“药厂是李同尘的曾祖父,从一只药箱开创的,经过李家几代人的努力,艰苦经营,才发展到十几年前有两个製药坊,一百多工人的规模。到李同尘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咦,他们在本地这么出名,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家从前住乡下。一九五四年政府征地建军用机场,我们就搬到城里来。搬出来半年多又说机场不建了,很多乡亲都搬了回去。因为爸爸在城里找到工作,所以我们就没回去。”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不知道。你住的房子我从小就去。我爸爸是李同尘爷爷的徒弟。三十年代,他陪李同尘的大哥到英国学医,留学期间,俩人还加入了基督教。之后两人一起到香港开分厂做西药。解放前夕我爸回到内地,李家大少爷留守香港。政府提出公私合营,初期受到工商业界的强烈反对。过了一段时间,所有反对者都变成了‘自动自觉’地和政府合作的参与者,并‘心甘情愿’地捐出自己的所有资产。”

“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说,谁谁谁积极,谁谁谁有觉悟,谁谁谁顽固。我进厂那天,关亚仁介绍厂里的情况,说他们全是主动配合政府的。”

“撒谎!全是撒谎!我是亲眼看着怎样过来的。”唐唯楠感觉到余微霞的愤怒。

“自从听到‘公私合营’这个词后,我爸爸就没笑过。家业虽不是他的,但他早已经和李家分不开了。那时,我三天两日就听他和妈妈说李家的事,今天说政府查出他们长期偷税漏税;明天说他们卖的是假药;后天又说他们压迫剥削工人,还从厂里找来几个工人揭发他们,万权、关亚仁就是其中两个;最后李家的男人统统被关了起来。李家只好倾尽家财抢救人命。我当时听得很害怕。后来,李家男人回家不久,政府就戏剧性地高调表彰李家,说他们及时觉悟,并以龙头大哥的身份地位,带动行业支持政府,是红色资本家,还发下了保护令,允许他们永久拥有原来家宅的二分之一面积,以示政府对他们的特别关怀,还特许他们家的几个人以工人身份留厂工作。”他听到余微霞在轻轻喘气。“那天,爸爸回家说这事,我想这回他应该笑了吧,谁知道他却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很绝望。妈妈提议不如到香港投奔大少爷。可爸爸摇头说不行,李家落难,我不能一走了之。他劝妈妈带我走,他一人留下。”

“结果你妈妈没走,所以你也留下了。”

“嗯。我爸爸妈妈感情深厚,谁也不会扔下对方,自己逃命的。”

“按你这么说,工厂是用很卑鄙肮髒的手段抢回来的。”

“你相信吗?”

“这和宣传的完全不一样。可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其实,这和你亲身经历的洪水和剧本上的洪水风马牛不相及也是同一道理。公私合营,李家把两个製药坊、一家公司、一大一小两个仓库、二分之一的住宅还有所有的金砖和现金统统捐出。他们以为破了财挡了灾,一家人齐齐整整过过日子也就算了,谁知文革开始不久,厂里又刮起了阴风,说让反动资本家佔着原来的房子是鼓吹“剥削有功”,是嘲笑和讽刺无产阶级。一些人老早想把他们挤走,只是碍于李家手里还有一张政府手令才不敢动手。两年前老太爷去世,有人揭发他仇恨新社会,念念不忘报仇变天。结果万权住进了西院。几个月前李同尘不明不白地死了,我爸爸偷偷哭了几天。红卫兵拉他去陪斗,我也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只是不明白,那房子怎么会归了你。”

“你爸爸也挨过批斗?”

“何止批斗,还被打得遍体鳞伤,肩骨断裂。六八年初我妈妈去世了,我本来考进了医科大学学药理,大串联时停了课就一直在家。六九年,厂革委会同意让我爸爸退休,我顶他的空缺进厂工作,条件是,他只拿半份工资仍旧上班,负责全厂的药品品质。造反派之所以放过他,是因为那些人只懂斗争不懂生产,药品质量老出问题的缘故。”

唐唯楠听得心里发堵:“微霞,这些故事要是别人说的,我真不敢相信。原来世途险恶不是一句空话。不过我想,只要我们往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简简单单,平平澹澹地过我们的小日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余微霞深深地歎了口气,凄戚忧伤地说了一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啊!”

他不太明白,问她:“你说什么?”

“我问你,假如你的部队被敌人包围了,你会认为这包围与你无关吗?”

“有关。但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就剩下我一个,我也要突围!”

“突围?嗯,我看我们现在就得突围,黑咕隆咚的不知走到哪里了。十二点也追上来了。”

“我也不知道。来路和去路一样黑,看不到路标。我们骑车走吧。”

走了一段路,余微霞说:“唯楠,你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虽然离我们很远,但它总能叫我们分清上下左右。”

“对。人的眼睛很奇怪,越是黑暗的环境,视觉神经就越敏锐。”

“要是心灵也一样就好了。”

他细细回味着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