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七一迫在眉睫。因为要加紧排练,唐唯楠只得像蚂蚁碰头似地约会余微霞,在排练时眉目传情,暗递爱意。他的表演依然缺乏感情。余微霞注意到,韦建华总粘在他身边,像老演员大导演那样启发他,帮助他,而且常常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副和他关係颇不一般的态度,而他欲避难避。有两趟一挨小息,他急忙冲进厕所,躲在里头半天不出来。
到了演出晚会这天的傍晚,大家早早吃过晚饭便聚在一起,开始化妆。穆主席拿来红、白、黑几盒戏剧化妆油分给大家。
韦建华扮演和解放军战士一道奋不顾身,抗洪抢险的女英雄,一名拖着长辫子的村姑。穿上戏服化好妆后,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个可敬可佩,威风凛凛的伟大英雄,因而腰更正,胸脯挺得更高,还故意走到唐唯楠身边,装作不经意地把辫子甩到他身上,以引起他的注意。她非常喜欢自己的新形象,不断躲到一边,摸出小镜子偷偷欣赏自己。长发及腰的滋味,她从未试过,如今脑后忽而拖了根辫子,虽然是假的,但感受实在新鲜。她时常晃动着脑袋,或将辫子拿到胸前又甩向背后,暗自体会忽然而至的婀娜摇曳。她多次找机会想接近唐唯楠,但不知怎的,很多时候一转眼就不见了他。
唐唯楠化好妆后,忽然觉得这世界再不需要镜子。不是吗?随便看去,每张脸都一样。他想起北方的泥人,那虽是泥做的形象,但比这些“人”更真切可爱。不说发髻头饰什么的,光是衣服,泥人是男有男衣,女用女服,不像眼前,几乎一律军装,男男女女全没分别;再就是泥人的红油彩不会粘到牙齿上,看看这里的人,一个个满嘴血红,好像谁都在吃人而自己也被人吃着一样。他浑身不舒服,恨不得立刻擦掉脸上的油彩。排队进场时,他被无端甩来的一根辫子打了一下,辫子的主人回过头,是韦建华。看着她的假发套被厚厚的短发鼓起,并随着主人的动作一凹一凸的,脑袋特大,却好像完全是空的,他忽然想,假如她也留长发,多一点女人味,会不会没那么令人讨厌呢?如果连她都梳起长辫子,这世界会是怎样?他时常在人堆里寻找余微霞。每次,他无须看面孔,只凭那一头乌发特有的亮光,她特有的气质,她苗条高挑,端庄嫺静的体态,只要视线所及,就一定找到她。
余微霞要找唐唯楠更不难。他身材高大轩昂,真正像一株长在荆丛里的挺拔楠木!
今晚余微霞化了两次装。头一次,她只是稍稍描了眉毛眼线,脸颊抹红一些。穆欧见状大叫:“不行不行,你不能搞特殊,必须严格按照规定化妆。李铁梅的光辉形象你不能随便篡改。”没法,她唯有照办。她看见所有人先把自己的脸涂成全白,乍眼看去,彷佛房间里头挤满了等待还魂的僵尸;之后,他们再用黑色描眉画眼,夸张的浓眉黑眼镶在白灰一样的脸上,彷似僵尸吸了点阳气睁开了眼;最后,各人用大红油彩点唇抹额涂腮,红扑扑的,简直像僵尸吸足人血复活了。
来到市委大礼堂,仅在门口,余微霞就见到了十几个李铁梅。礼堂内,全场观众几乎统一服装:绿军装、绿军帽,咖啡色武装带勒在腰间,衣袖一律挽至肘弯。化了标准妆的人物一团团一堆堆,就像聚成一群群无从分辨个体的斑马。斑马的伪装乃上天所赐,只为防御异类的攻击,而人,自製伪装却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来,在各式各样崇高伟大的化妆术下,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谁能算得清?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不觉凄然一笑:“自己不也是一匹斑马吗?我可有争取过什么?没有!我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们,要求他们?”她每次看到唐唯楠,眼睛都不想离开。斑马群里,她只想爱一个高贵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