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唐唯楠接到命令,要他从当晚起,带领民兵营进行为期一周的夜间拉练。
晚上七点整,号声四起。模拟在和平状态中忽然听到号声,火速进入战争状态的民兵,从工厂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出,飞速奔向军火库,取枪扛弹跑向操场,边跑边大声吆喝,旁人争相躲避,活像一窝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惊鸟。平静的工厂霎时风声鹤唳,乱如沸粥。
集合完毕,夏保国简短报告敌情并下达命令:敌人已抢佔了市郊小南山,命令唐唯楠带一连二连向西南面进发;他自己指挥三连四连由东北包抄,两队务必在九点正到达指定地点;卫生队带上担架和急救包跟上;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小南山;普通民兵全部留厂待命,不得私自行动。佈置完毕,夏保国一声令下:“出发!”于是,大队人马荷枪实弹,“呼啦呼啦”狂奔进黑夜里。
余微霞暗暗发笑:“哪来这么多帝修反?简直是一群妄想被侵略症病人集体发飙,神经兮兮地涌进黑夜,寻找不存在的敌人去死命厮杀。”
唐唯楠带领民兵跑向目的地。沿途按规定三分钟一次卧倒,两分钟一次隐蔽。一时说前面发现敌情,命令准备射击,一时又大叫敌情解除,紧急前进;没跑几步忽然又嚷嚷前面敌情不清,匍匐前进。一干人在大马路上,公路旁,田埂边,水沟里煞有介事地又是趴下,又是爬行,又是半跪,又是打滚,一直折腾到小南山。结果,两队都迟到了十五分钟。
整个晚上,韦建华都跟在唐唯楠身边。每次卧倒隐蔽,她总粘在他身边趴下。开始时唐唯楠并不在意,几次下来,他发现每次命令卧倒时,她总是慢半拍执行动作,然后贴过来,还把脑袋凑过来,甚至面对面毫无顾忌地喷他一脸口气鼻息。想说她故意又拿不出证据,他只得不断调整位置和动作避开她。
第二天早上开基干民兵干部会议,总结昨晚的情况。夏保国让大家各抒己见,唐唯楠抢先发言:“迟到十五分钟,是战争绝不容许的事情,不能按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哪怕迟一分钟都有可能酿成无可挽回的灾难。这次迟到的原因,我认为主要是女同志的体力跟不上,因此,我建议接下来的拉练,男民兵跟我走快点,而女民兵可以慢一点。因为白天还要上班,照顾一下女同志,使她们工作拉练两不误,这更符合‘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精神。”
唐唯楠话音刚落,韦建华马上站起来,捏着拳头坚决反对:“我不同意唐唯楠同志的意见。把男女分开,是歧视女同志的行为,新社会讲的是男女平等,男同志办得到的事情,女同志一样能办到!我们不需要照顾!再说,就算男同志能准时到达,女同志迟到也同样达不到要求。”
夏保国认为两人都有理由,但毕竟只是拉练,没必要男女分开。最后决定,今后把到达时间推迟十五分钟。
之后几晚,唐唯楠一面指挥队伍,一面留神韦建华,还要尽量做到不留痕迹,他厌烦透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晚,大家排着队鬆鬆垮垮撤回工厂。他快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心里惦记着余微霞:“好了,结束了,解放了。明晚我们又在一起了。”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肩头叫人猛拍一下:“哎,唐科长,这几天我们女同志表现怎么样?”韦建华从后面挤上来,大大咧咧故作亲热地问他。
“还好还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他不想搭理她,可韦建华偏像一条鼻涕虫一样粘住他不放:“当然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当初还要男女分队呢。你应该唱一首歌再鼓励一下我们。”
“好,唱一个。”众人齐声附和。
“要唱你唱。我不会。”
“不如你们一起唱。”本来半死不活的队伍立刻活跃起来。
唐唯楠实在愤怒,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大步向前。韦建华见状想:“他可能真的不善唱。”于是改口说:“算了算了,大家别起哄。我也累死了,唱不出。还是留点劲走路吧。”
见她帮自己解围,唐唯楠却不领情,反而抢白了她一句:“你都累死了,其他女同志不知会累成什么样了?”
“我和她们有分别吗?”
“有,你是铁姑娘。”唐唯楠故意拖长声音。
这本是揶揄,谁知韦建华硬是按自己的方式解读:“他用眼下最高的美誉当众讚美我,把我和其他姑娘分开,可见他心里有我。”她一高兴,张嘴蹦出一句:“你也是个铁汉子呀。”
“喔,喔喔。一个铁姑娘,一个铁汉子。天生一对。”她的话招来了更热烈的哄声。
唐唯楠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严肃制止:“喂喂喂,你们别乱讲。人家思想红,作风硬,敢打敢拼还是书记的妹妹,不是我这种人高攀的。”他想趁机暗示大家:“我是知道她身份的,不要把我拉上裙带关係。”
哪知越描越黑,韦建华大声反驳他:“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你啊,满脑子门当户对封建思想。我是书记的妹妹就没人高攀,那么毛主席的两个女儿不都要做‘自梳女’啦?”
唐唯楠顿时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怎么扯到毛主席身上去了?这女人就喜欢胡搅蛮缠用大话压人,实在讨厌!讨厌!不睬她了。
韦建华见他不吭声就拿话逼他:“哎,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错了?”
“你对你对,是我错。”他没好气地敷衍她。
“错了就得罚!替我背枪。”她低声说完,不由分说就把枪搁到他肩上:“枪是我的,不能离我太远。”
“无赖!”他在心里骂道。同时发誓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和她说话。他闷头走路。韦建华见状就解下腰间的水壶,拧开盖子送到他嘴边靠上去低声说:“渴了,喝口水吧。”唐唯楠扬手推开,她固执地偏要他就犯。如此一来二往,唐唯楠不愿再和她纠缠,也不再顾及后面的人跟上跟不上,使出野战军的本领大步向前,韦建华再无法跟得上,被拉下了一大段。后面的人看得真切,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窃笑。
风起了。
纷乱拖遝的脚步踏碎了夏夜的宁静。
半夜,唐唯楠迷迷煳煳听到街外响着锣鼓声。母亲进来推推他:“阿楠,快起来,毛主席党中央又有新指示啦。快起来接旨。”
他梦游一样坐到大厅的椅子上,却怎样也无法睁开眼睛打起精神。迷煳间听到父亲低声训斥:“你刚才乱说什么?”
母亲连声道:“说错了说错了。是迎接指示。你到门边看着,我做记录。让阿楠继续睡觉,明天有笔记交差。”
广播喇叭很响,女播音员的嗓音也像在睡觉。唐唯楠趴到椅子旁的桌上,努力睁了一下眼睛,看见母亲戴起老花镜就着灯光吃力笔记。他想自己做,可这念头刚一闪又睡着了。
由于党中央来了新指示,第二天一早,厂里各级干部全都停下手头工作,集中开会,学习领悟指示精神。晚上再开全厂大会向群众贯彻落实。
台上,韦光正在大声宣读中央文件,台下,一则桃色新闻不胫而走。开始时,议论新闻的声音只像惊蛰的虫鸣,有一声没一声隐隐约约,到散会时虫鸣已进入盛夏,激烈,热闹,且杂乱无章。没过几天,唐唯楠和韦建华是一对的消息传遍全厂,连扫厕所的“黑七类”也收到风声了。只有唐唯楠浑然不知。
余微霞听到这则路边社消息后长长吐了一口气。她并不在乎其真假,而是想:“倘若这不是一个误会,那么不用多久,我将会看到一个平常肉体和一个高贵灵魂一生一灭!”她紧闭双眼,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哀伤和凄凉:“上天,告诉我,我应该为肉体欢呼?还是为灵魂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