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4-6章)

两小无猜(4-6章)

4.

  睡了午觉,晚上睡不著。她干脆起来,给湖底写信:

  假日本鬼子,你去了哪里?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电话把你吓跑了吗,胆小鬼?哎,老实向你坦白,流星网恋了。你能救她吗?

  她希望,湖底你,最好是结巴,最好是瘸腿,最好是矮子,最好是个丑八怪,最好心狠手辣,从此以后不睬她,让她失望吧,让她自作自受去自救。

  流星不要你了。* * * * *

  把信发走以后,她觉得一阵轻松。可不是么,通过文字能了解对方多少?怎么随随便便地堕落了爱河?幼稚啊幼稚,鬼迷心窍,真是白活了四十多年,连二十岁的小青年都不如!这一晚,她睡得很平安。

第二天起来,她没有急著去开电脑,而是拿了一本杂志阅读起来。坐在阳台上,身上撒满了斑斑驳驳的树荫,一边吮吸著自然界的新鲜空气,她把杂志里的大小文章,从论时尚到谈古典统统读完,心情特别舒畅。回屋后,她突然想起明杰这个周末没有来电话,可能在考察途中还没有回来。他一定带著笔记型 电脑,有事的话,应该有E信来。

当那声「YOU’VE GOT THE MAIL」的男声过了以后,她去点了那个邮箱中探出头来的黄信封。打开一看,明杰的信倒是没有,却有一封湖底的。天啊,她的手指都抖了起来。打开一看,更出乎意料!

  亲爱的流星:深感荣幸你那么看重我,多么希望能成为你心中的爱人。可惜的是,湖底除了污泥就是浊水,真怕弄髒了你。那飘在水面上的几朵荷花,如果你喜欢,就摘了去吧,那是我的梦,不是我自己。

湖底

  她反反复复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为什么那么悲观?是不是因为长得很丑?如果真的是丑人,或者残废有缺陷,我会爱他吗?她在脑子里努力查找湖底的形像,一个丑陋的老人,又矮又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想象著他的容貌,小眼睛酒糟鼻,外翻的嘴唇,流著口水。她不停地问自己,如 果真是这样,你还爱不爱他?爱不爱?她的心确实冷了下来。是的,这样的形像,自己会和他保持距离。

  但是,湖底的名字不是和他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而是他的意味深长诗句和精辟的见解。一想到那些穿透灵魂的文字,就像看到一个通红的火球,把丑陋的形象烧成灰烬。她的心顿时狂跳不已,想要扑过去和他同归于尽。

  她回道:污泥浊水,谢收来信。

  第一,流星也不干净到哪里。告诉你,她是有夫之妇。第二,能在网上与你相逢相知,心心相印,本来就不是常识中的感情。请相信,如果你是丑人,那么,流星一定漂亮不起来。第三,爱你文字后面的灵魂,难以抗拒。第四,把你收藏在心里。

LOVE 流星

  这封信寄出以后,石沉大海。她好像也是作了准备的。湖底只能是湖底,不能成为林一峰。那么,就算了。反正自己也快离开纽约,回大陆去了。

        那天下午,她在论坛上说,几个星期里交了那么多知心朋友,实在幸运。如果有谁住在纽约附近,或者旧金山的,希望能见上一面,因为自己马上就要 回国了。即刻,下面出现了很多跟贴,有的报地址和电话,有的问流星回国去干啥。她一个一个地给予回答,贴了长长的一片,像搭出楼梯一样。答完了,她准备 下网,就在她要出去的那一霎那,她看到了湖底的名字。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把他的贴读完。湖底写道:如果流星小姐有幸来日本,我请吃饭。她嗤之以鼻,客套话谁不会说?转而一想,他可以继续保持沉默啊,为什么要来凑热闹?她想告诉他,会在日本停留。仅一个闪念,马上改变了主意。她问自己,你真的想见他吗?一厢情愿,毫无意思。如果他再次潜水,不做搭理,自己将多么难堪。不如当作没有看 见,把电脑关了。她趴在写字台上,站不起来,眼泪哗哗流,把袖管都哭湿了。

 

5.

  从网上走下来,大家聚在一起,简直就是身入奇境。一方面,文如其人,指内在的素质。活跃的网友在饭桌上也是生龙活虎谈笑风生。浮在水下难得露面的,见面后也是谦虚谨慎彬彬有礼。另一方面,因文字而联想出的形像,却是错误百出,不堪入目。有个网友在她的脑子里曾经像个英俊的年轻军 官,见面一看,又矮有瘦,还架了一副啤酒瓶底一样厚度的近视眼镜。

  有个女孩子在网上老气横秋,却是身材苗条容貌秀丽。年龄上的差错就更大了。该老的不老,自称老汉的,长得挺拔高大,满面春风。……总之,人的性情与形象之间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而形象在精神世界里又是显得多么单薄肤浅,却在日常生活中成为束缚我们视野的偏见。

  她在纽约参加了三个告别宴会,网友甚至比现实中的朋友更热情更友好。他们挑了最好的饭店,而且不准她付钱。宴会完了,第二天各人写宴会纪实,人物花絮,都贴到论坛上面,包括照片。差不多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一个星期,网络如同快乐的海洋。她也写了许多字。从网人印像,感谢词,到对网络交友的思考。有趣的事情就在这时出现了。

  湖底对她的贴非常注意,几乎每贴必跟。尤其是关于网络交友的思考,湖底跟得最多。通过这些零零碎碎婉婉转转的片段,他的心思是怀疑和犹豫,不敢苟同的。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没有公开飞机将在东京停留的细节。

  但是,见面的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一露头,就被她打下去。这个用“明明…………”来表达思想的男人,一定有更加深邃的理念暗藏在心,却被她发现了端倪。明明不可能的事情,却成为自己的一份追求。这是罗娜。明明爱上她,却故作镇静。这是湖底。不是害怕,而是折磨。她几乎断定,湖底是个喜欢折磨自己的人。因为折磨而产生诗意。临走的前夜,她又堕入深渊。爱,是多么顽强而不讲道理啊,简直像一个任性而未经沧桑的孩子。这个孩子哭喊着,嘶叫着,要去见他。但是,罗娜 毕竟不是小孩子。她懂得,爱情来自双方,如果湖底不愿意,那么,再自作多情,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坐了一个下午,滴水不进,她有点虚脱。除了感觉到窗外不断渗透进来的阴湿,她万念俱毁。失望于自己,也失望于湖底。四肢在微微地颤抖,无力站起来。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家里的东西除了细软,其它都没有动。他们准备半年以后,要回来一次。到那时候决定是不是需要全面撤退。明杰前两天来电话说,已经在北京租了一栋小楼,买了汽车,只等著妻子去团聚。什么都舍得留下,就是舍不得那个电脑。那是她感情和生命的载体,里面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快乐和痛苦。

  虽然所有她和湖底的通信和创作都被拷贝下来,存入碟片,由她随身带著。但是,怎么说电脑也是她的知心朋友,和自己有著切不断的感情联系。她真想抱著电脑痛哭一场。

  旁边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袋巧克力,她顺手取了两颗塞到了嘴里。啊,爽口的甜蜜和细腻的馨香从舌尖慢慢化开,好像在安慰自己。爱情是没有罪过的。这一次轮到她来说服自己。爱情就像这巧克力糖,能带来生命的能量,多么美好!

  她起身到了厨房,把原来准备好的晚餐放到微波炉里热了,鸡蛋米饭和紫菜汤,三口两口地吃了,便上床去了。明天,她将在旧金山过一夜,那里有一批网友在等著她去聚会呢!

  躺了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走到电脑旁。湖底不是说,如果到了日本,他要请吃饭吗?哪怕见一面也好啊!那么,就告诉他吧,请他来接机。坐下来,她又失去了勇气。手指伸出去,她又收回来。不,不!她在心里说,你又欺骗自己。你不是去日本见一个普通的网友。你要见的是火一样燃烧的湖底,一个一把抱住她,不肯松开的湖底。这是她心里的湖底。这个湖底在哪里?完全可能是错觉,可能根本不存在。他不是对网下 交友不感兴趣吗?还有什么必要见面呢?

  她死心了。那晚,连梦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被闹钟叫醒。她朝窗外看看,老天帮忙,出了个大太阳。

  不一会儿,帮助送机场的女朋友就来了。离开家里前,她恋恋不舍地朝电脑看了一眼,眼睛潮潮的。这个举动居然被朋友看出来了。一定是自己的表情特别痛苦,才引起朋友的关心。上车后,朋友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需要写个E什么的,把地址留给我好了。

她吃了一惊,忙说;没有,没有。都安排好了,没事。


  上了飞机,她又被湖底占领。这个名字像铁锚一样钩著她的心往下沉。眼前出现很多幻觉,看到一个男人在很远的地方等著他,不停地招手。她还听到湖底的声音,好像在说,堕落吧,流星!堕落到湖底来吧!
  飞机着陆的时候,她如梦初醒,揉了揉眼睛,对自己说:还来得及啊,请旧金山的网友发个E给他吧!

6.

  来接罗娜的网友都认识她,因为网上发表了纽约网友聚餐的照片。但是,她不认识旧金山的网友。当两个朋友手里举著「流星」的牌子站在出口处的时候,她飞快地跑过去和他们一一拥抱。
  他们先去了预定的旅馆,就在机场旁边。吧行李安顿好了以后再去饭店。这次聚会有很多人,包了两个圆台面,都坐满了。第一次相见,大家忙著互相介绍。

  网络笔名无奇不,狮子老虎花草虫鸟,要记住还不那么容易呢!何况那么多人。她只记住了接机的两位,一个叫丑丫头,一个叫老绅士。一见面罗娜眉开眼笑,因为丑丫头很漂亮,老绅士很年轻。他们是一对夫妻。吃饭的时候,她一想到丑丫头嫁给了老绅士,差一点把饭喷出来。

  饭吃到一半时,同桌的一个网友加大了嗓门问道:流星,你收到了湖底的E信没有?

  谁?她说,湖底的E信?我昨天没有开电脑,没有收到。

  湖底在论坛上呼你,问你收到了E信没有?

  萝娜像遭到电击了似的,脸色苍白,心里想,他为什么要呼我呢?现在太晚了,要到中国才能看到他的E信。究竟有什么急事啊?她的喉咙顿时被堵住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了。她多么后悔啊!如果昨天打开了电脑,不就真相大白?现在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她觉得,只能碰碰运气,到了东京机场给他打个电话。如果打不到,就算他们没有缘分了。

  她突然感到很累,几乎难以坚持到宴会结束。别人在说什么,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去了洗手间。关上门,不想再出来了。坐了好久,听见有人在外面叫她。她应著出来,那个女人说:流星,有人找你。
  谁啊?
  在那边,大门的旁边,你去看看吧!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到了大门口,没有看见任何人,除了站在柜台内的小姐。
  她问道:是不是有人找我?
  小姐说:你叫流星吗?
  是我。
  刚才是有一位先生要找你。
  哪位先生?叫什么?属于那两桌的客人吗?
  不知道,他大概到外面抽烟去了。我给你瞧瞧。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她推开了饭店的大门,朝两边张望。什么人也没有。旧金山的夜晚群星闪烁,空气清凉,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心中的积郁都吐了出来。她觉得眼明目爽,轻松了许多。然后她转身准备进饭店。
  流星吗?是不是流星?马路对面有人喊。
  罗娜吓了一跳,下意识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这个声音如此熟悉,虽然只听过一次,却是终身难忘。但是,她不敢相信。返身,看到路灯下站著一个高大的男人,灯光太暗,面目不清。她跨出一步靠到墙边,身体摇摇晃晃,差点儿要倒下来。
  那人走了过来,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方脸,浓眉下眼睛闪亮,微笑着,背著一个登山包。流星眼花缭乱,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是流星。你是谁?
  她想仔细看看他,却看见无数星星在眼前跳跃。男人走到跟前,打招呼向她问好。她发现这是个中年人,眼角旁有深刻的皱纹。

  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微弱的路灯,她勉强看到三个大字:林一峰。

  她猛转身盯著他,然后眼睛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头昏脑胀,全身脱水,流星靠在男人的怀里,心里是醒著的。她希望永远这样,不再醒来,不想再离开这个男人,永远被他抱著,死也无憾了。

这一觉睡得真沉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旅馆的床上,周围坐著许多人。

真不好意思。她说,昨晚没有睡好觉,给你们添麻烦了。一边说,一边支起胳膊,四处寻找,他还在吗?呵,接上目光了,他站住窗口那边,穿一件白衬衫,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网友们寒暄了一番,问她要不要多住一天,休息得好一点再走?

看情况吧,她说。

我的房间在你隔壁,大家请回吧!湖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