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诙谐模仿”:纳博科夫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批判(一)

 

                 (原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五期)

 

摘要    本文基于作者提出的“纳博科夫的圈套”这一概念,全面论述了纳博科夫“诙谐模仿”的创作方法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之间的关系。纳博科夫正是通过对弗洛伊德文本的诙谐模仿,特别是在“伊底帕斯情结”、“性象征”、“力比多”和“自由联想”(“原始场景”)方面的杰出运用,从而圆满地实现了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文学批判。

关键词    诙谐模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伊底帕斯情结;性象征;力比多;自由联想

 

我在2011年正式提出“纳博科夫的圈套”这一概念。其要旨是:国内的评论家在论及《洛丽塔》的主题、特别是亨伯特·亨伯特”这个人物时之所以争议不休,甚至出现大量俗套而又平庸的评价,恰恰是因为中了纳博科夫的圈套。“而我们往往容易上这个圈套,主要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理解纳氏小说的基本手法——诙谐模仿——的强大威力。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发现‘诙谐模仿’(Parody)与纳氏的圈套之间有什么样的内在联系。我所说的纳氏圈套,正是由于他运用诙谐模仿的结果;如果不理解他的诙谐模仿,就很容易陷进他的圈套。”[1]

本文试图在“纳博科夫的圈套”这一概念的基础上,全面论述纳博科夫“诙谐模仿”的创作方法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之间的关系。其核心论点是:一部《洛丽塔》,实质上是纳博科夫对弗洛伊德的文本进行诙谐模仿的产物;正是通过对诙谐模仿的杰出运用(特别是在“伊底帕斯情结”、“性象征”、“力比多”和“自由联想”方面),纳博科夫圆满地实现了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文学批判。

 

一、纳博科夫与“弗洛伊德式的伏都巫术”的宿怨

 

首先应该明确,纳博科夫对弗洛伊德的批判不是学术式或理论式的批判,因为他既不是单纯的学问家或学者,更不是作为心理学家的身份来介入的。在我看来,纳博科夫对心理学的态度带有明显的诡谲意味。一方面,他似乎承认心理学是有用的,也相信心理学与文学有共通之处。例如,在晚年他曾说过,法国当红大作家罗伯-格里耶的创作转型就属于心理学的层面——“最好意义上的心理学”。并相信,“一切有价值的小说家都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小说家”。[2]180

另一方面,他对心理学的评价却并不高,甚至经常调侃心理学,特别是以辛辣地讽刺弗洛伊德而闻名于世。他不时地、恰到好处而又发人深省地把玩一下心理学家的不是或平庸,样样都是一语中的,让你动弹不得,令顶级的心理学家也心服口服。

不妨先来看看纳博科夫眼中的心理测量。人的“心理”是可测量的吗?就像你测量某一堰塞湖是否会危及下游的安全一样?可惜在《普宁》中,温德夫妇的儿子维克多——被作为父亲的温德诊断为“问题儿童”——被要求进行一次心理测验。“结果分数不是大得出奇就是零:这个7岁的被测验者在接受所谓的古都诺夫氏绘制动物测验时获得了相当于17岁智力年龄的惊人成绩,可是在另一种弗尔威欧氏成人测验中却骤然降到两岁儿童的智力水平。为设计这些奇妙的测验方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技能和创造力啊!”[3]109

而在那些挺美挺美的“罗夏墨迹”投射测验中,心理学家相信儿童本来“应该”看到的什么低能的蛆啦、神经质的树干啦、色情的长统橡皮靴啦等等,维克多居然没法“看到”。而且维克多随意画的速写,也没有反映出所谓的“曼陀罗”(mandala,在梵文里是“魔环”的意思)。“荣格博士等人常拿它来哄骗一些傻瓜蛋,形状是一个或多或少铺展开来的四重结构,就像半个剖开来的山竹果,要不像个十字架,要不像那辆行使磔刑的刑车,在那上面自我意识像形体那样被分裂,要不说得更精确些,就像具有四个价的碳分子——脑子里那种主要的化学成分,被放大和反映在纸上。”[3]110

搞心理测量的心理学家要想反驳纳博科夫的严肃批评,还真得费一番功夫。至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正如许多批评家早就指出的,他经常对弗洛伊德表示敌意,尤其是在他的翻译小说的序言中。例如,他在《防守》的英文版前言中写道:“在我最近为这些英文版写的前言中已经形成了一条规则,那就是对维也纳学派说几句鼓励的话。手头这篇前言也不会例外。”[4]iv这就致使人们想要知道,弗洛伊德的什么著作或理论得罪了他以及为什么。《洛丽塔》和《微暗的火》中的诙谐模仿表明,他对这位“好大夫”的了解程度超过了他公开承认的。或者说,他对弗洛伊德的刻薄评价表明,他对精神分析学虽然是不屑一顾但实际上是熟悉的。

但纳博科夫晚年在一系列访谈中多次表示,他不想再来讨论弗洛伊德“这个有趣的人物”。他已经在小说和《说吧,记忆》中表达了他的看法。至于人们说他对精神分析的“熟悉”,他澄清道:“只是从书本上熟悉。这种折磨本身,即使作为一个玩笑,也太愚蠢、太讨厌,不值得考虑。” [2]23

在我看来,纳博科夫通过诙谐模仿对弗洛伊德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弗洛伊德用“伊底帕斯情结”来解释人的心理发展;第二,弗洛伊德用“性象征”解释所有的梦;第三,弗洛伊德用“力比多”这样的性概念解释人的一切行为;第四,弗洛伊德用“自由联想法”再现所谓“原始场景”对病人进行治疗。

在具体展开论述之前,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诙谐模仿”的概念。纳博科夫的模仿之所以是“诙谐式的”,主要是指模仿的对象是其他的艺术作品,或者是它自己模仿自己——“自我模仿”。作为被宽泛地称为“创作方法”的手法或技巧,诙谐模仿是一种显示极大的艺术意志力和文学自控力的“变形方法”——形象地说,就是“小丑长出翅膀、天使模仿翻头鸽”,以此作为“跳进严肃情感的最高境界的一种跳板”。“这就好比一个画家说:注意,我在这里给你们看的不只是一幅风景画,而是一幅表现如何用几种不同的方法描绘同一处风景的画;我相信,把这些不同的方法和谐地结合起来,就会展现出我想让你们看见的那处风景了。”[5]95

纳博科夫经常把乔伊斯、普鲁斯特、福楼拜、波德莱尔等作为他小说中的模仿对象。比如,《洛丽塔》中一个诙谐模仿的例子——“长沙发上的那场戏”,伯特所哼唱的那首歌词,就是模仿梅里美的小说《卡尔曼》的:“哦,我的卡尔曼,我的小卡尔曼!真美好,真美好,那些美好的夜晚,有星星,有汽车,有酒吧,还有酒吧间的男招待……”此外,《普宁》中模仿托尔斯泰的例子——“列文和吉梯比渥伦斯基和安娜在时间上整整落后一年”的“文学里的相对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