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情
三年多的时间在苦苦等待中流逝,直到1983年的某一天,医学院保卫处通知我,申请已获得公安部门批准。
我立刻发电报告诉广州家人及香港的大妹,请她转告在美国的爸妈和弟妹们。他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广州的三个妹妹,两家都已先后出国,一家即将启程,全家最担心的就是我们。
申请终于获得批准,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相信省侨办起了正面的推动作用;其它求神拜佛也可能起了辅助作用。当然,改革开放几年了,尽管昆明比较闭塞落后,出国的人还很少,毕竟大形势已经跟以前不同,人家帮忙也容易顺水推舟。
我又一次体会到:很多事情于人似乎不可能,上主则是可能的。感谢天主。
我和章俐请了假,同去北京美国大使馆领事部门办签证。女儿在广州暨南大学读一年级,准备毕业后再去美国。
领事部门的一个高个子美国人接见了我们。他翻看了一下文件资料,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发现只有一张三吋大的黑白照片,是我和现在在美国申请我们赴美的弟弟在我两岁他一岁时的合照,还是几年前姑姑找出寄给爸爸,爸爸如获至宝,马上拿去照相馆翻拍的。
他问:“其他的家庭照片呢?”
我 难过地回答:“在那年头全丢了。”
那人一怔,看了我一眼,没有再问什么,显然他了解“在那年头全丢了”的含义,一会儿就给办好签证。
领到了护照,也获得美国签证,我和章俐拿著办理出国手续的表格请医学院院长签字。院长原是附一院外科医师,升任医学院院长才一年多,他也是北医毕业,比我早二(?)届。他看著表格説:“你们怎么要去移民美国?中国没有饭给你们吃?昆明医学院没有工作给你们做?移民不行!去探亲或留学可以。”
我没有办法,去公安局外事部门诉说,负责人一听,有点火了,说:“你医学院先批准才推给我们,现在我们批准了,又说这个说那个。你回去,告诉保卫处直接打电话给我。”
我回医学院告知保卫处,保卫处的人立即进里面打电话。稍后那人出来,叫我第二天到保卫处办手续。原来是他们直接拿表去给院长签字。
我和章俐找一个晚上去饶主任家里,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饶这时已调升为省政协(或人大?)秘书长,听了很高兴,约我和章俐出国前到他家里吃一餐饭饯行。饶主任的饯行晚餐是几味家乡菜,其中一碟乳糁夹扣肉,是云南名菜,我以前只是听说。饶特别指出这些都是家乡菜,我们体会,毋忘家乡情。此情此意,令我和章俐难忘。到美国后,我与饶博生先生一直保持联系,1998年我给他写了一信,简述我当年越北流亡经历,他回信表示要将我的信摘写,分送侨办、公安、医学院,供作借鉴。我给饶的信及饶的覆信,曾连载于北美最大的华人报刊《世界日报》,2006年8月2-7日。
我虽然不能确定求神拜佛是否起了作用,以及谁帮过忙,还是尽可能打点酬神。我求过公安厅张某最多,所以先去见张,约好第二天晚上再来。第二天晚上,我拉了章俐的大姐同去,一是帮拿东西,二是让她认识张某这号人物,难保以后用得上。敲门后,张的十一二岁小女儿怯生生地来开门,说父母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和章俐的大姐相顾一笑,心领神会,佩服姜还是老的辣,就把东西放下,告辞走了。
其他曾经拜托过的人,也分别送了一些东西。他们是否满意,又是否还有遗漏?就不晓得了。
还有一周时间,我坚持讲完最后一次课。讲完后,我不无感性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本来按计划,两周以后,我还要再讲一章内分泌系统,现在因为有其他事情(我当然不谈出国事),我请教研组另作安排,就不再讲了。”我轻举右手摇摇:“再见!”
没有料到学生们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出国前两天,我和章俐决定再去市内的公园走走,也是抒发离国情吧。先去大观楼公园,在滇池边以大观楼作背景照张像留念。又租了一只小船,想再游一次滇池,我上一次游还是十多二十年前了。上了小船,一划桨,一股臭气冲上鼻子,不得了!马上上岸还船,没想到昆明人引为自豪的五百里滇池,已变成臭水湖!章俐说:文革期间有一年,政府号召“围海(云南内地人常把大一些的湖说成“海”)造田”,要机关学校工厂及市民都来一担担挑土填入滇池,说是造田可以增加多少粮食生产。结果田没造成,滩头尽是长些杂草;加上工厂任意排污,现在连鱼都不能活了。
我们又去了圆通山,特地去看了熊猫,出国后怕很难再看到这国宝了。又去看孔雀,回忆九个月前春节来游时,到处见到孔雀开屏,人们奔跑呼叫着:“啊!这里这里”“啊!那里那里”,那种高兴情景,莫非是个“好兆头”?
教研组为我们开了一个简短的告别座谈会。我特别说了下面几句话:“我不善交际,但是跟任何同事都平和相处,没有过节。那年代的一些情况,我很明白,是当时的政治气候造成的。”这是实话,也是谅解。
几位年青教师合买了一个工艺品温度计送给我们,直到现在我还用着。
我和章俐除了向各友好同事告别,也礼节性地去各领导家里告辞,然后,骑上单车,静静地离开医学院,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回到章俐老爸家里,来送行的亲友及我的朋友和同乡很多,几乎把街口都堵了起来。随后,教研组的李老师和魏老师也来了,李是我的同乡同事兼朋友;魏是教研组副主任,比较尊重知识(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对我也比较友好。不知道他们看到那么多人送行,会有什么感想?回去跟教研组怎么说?
忽然一辆小轿车开到,众人让开路,车门开处,原来是饶主任!他说要送我们去机场。大家都很高兴,原来约好一位朋友借他单位的小车送我们去机场的,就不需要了。那时只有厅局级的高干才有专用车,于是我和章俐坐上饶的车,在众人惊讶和羡慕的目光下,直奔机场。章俐的家人和我们的一些亲友同乡随后也赶到机场送别。
我们先到广州,跟女儿及亲友们匆匆告别。
坐火车到深圳,过检查关后,走上罗湖桥,桥中央是中港分界岗哨,我走过分界线,稍停,回望片刻,一阵辛酸,心中默念:
“别了,苦难的祖国;别了,苦难的亲友。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回来探望你们的。”
那是1983年11月18日。
在香港的大妹开车到九龙火车站接到我们。劫后重逢,自是悲喜交集。回到家里,大妹马上打电话到美国告诉爸妈:“大哥大嫂到了。”
“到啦?!……”颤抖的声音,没有再听到说什么。我知道那是喜极而泣。
全家感恩讃颂 上主。
到了自由世界,最开心的是,从此不再因宗教信仰受迫害,被意识形态所扭曲。多好!
(节选到此结束。感谢各位阅读,关心和鼓励。
我将外出一段时间,回来再读《海外文轩》。再见。)
天地一弘 (2013-09-02 16:35:37) |
是啊,自由真好。 |
阿朵 (2013-09-02 17:55:55) |
读后感慨万千!! |
牧童歌谣 (2013-09-03 14:14:26) |
感谢曾先生的文章! 我从头读到尾,太感叹了。 只祝福我们苦难的祖国,苦难的人民。 向曾先生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