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逃生记(节选)14 审查 劳动

 

我被隔离审查

    所谓“隔离审查”,就是关起来写交代材料,再就是自我批判自我贬损的官样文章。我拿起笔就写,不起稿,也在正式上交的纸上写明“不起稿”。早就写惯了。
   
我写偷渡香港只写了有行动的两次,而对虽有联系策划但没有成行的没有写。可是第二天,审查组两个人找我问话,其中一人叫捷,是某教研组的党员负责人之一;另一个是新进的人。她们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把写着我策划另一次偷渡,但是最后联系不成的一份材料摆在桌上,然后平和地问我还有什么东西要交代。我一眼瞥见上面所写,竟是那次联系海丰渔民,被瞎子爆料的事,于是立刻承认并补写上。
    
她们作这样无声的提示,迥异于以往威胁恐吓辱骂或“挤牙膏”式的审问方式。我与同事一向平和相处,少有过节,可是,这在以前有可能么?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毛泽东“无情打击,残酷斗争”那一套,已日益丧失市场。我冰凉的心,竟泛起一丝暖意。
    
另一次我被叫去问话,是问我两次偷渡被捉回,送到兴宁收容所,最后被我蒙混过关的经过。其实他们早已掌握材料,我完全不需要隐瞒,全都照实答。审查组有人表示怀疑:怎么那么轻易逃脱?但另一个人,记得是总务部门党总支的负责人说:“我知道,抗战时我到过兴宁一带,那里山多田少,人多出外谋生。解放后偷渡香港的人也多,偷渡在当地不稀奇。”我听了后思忖,他这番话,会使审查组的人觉得:曾庆斯偷渡是受地方大环境的影响。这当然对我有利。
    
最后一次写交代时,在结尾,我坦然写道:“我承认外逃的错误,但是不后悔,因为假如我不逃,那么我现在是伤,是残,或其它什么的,谁知道?”— —这实在是一种含蓄的抗议,你们能够拿出任何事实来反驳吗?
    
隔离审查没有行动自由,时间倒是很多的,写完交代材料,我摆出一部《毛选》在桌上,却拿出中医书籍认真阅读,并作心得笔记。中医是祖国传统医学,他们不敢禁止。隔离审查前,我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医理论与现代医学联系的长篇心得。隔离审查期间,我担忧运动风头火势,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因此抓紧时间撰写,往往写到深夜,希望能赶快完成。守卫民兵们从来不过问我写什么。事实上,他们对我很友善,闲谈中露出口风,说我通五国外语(惭愧,只是能阅读专业书籍而已),曾在全国一流医学杂志发表文章,对我有一份尊敬。有几次他们直接来问病,甚至带小孩来请我诊查。我有家信或汇款单到收发室,他们很快帮我取来。我有时托他们上街时买点食品,也乐意帮忙。这些,在以前有可能么?经过“文化大革命”,人心向背,可见一斑。
    
可能上头又有什么风吹草动,隔离审查的看管突然严起来,信件要先经上面拆开检查;看守民兵背上一杆长枪;叫我出去锅炉房打开水时,民兵背枪跟着。
    
有几次,我和别的受监管人被指令在校园内劳动,常是打扫厕所——那种槽沟式大厕所。几个民兵扛枪在外面守着,我们进去,清扫,用水把积在槽沟里的粪便冲入粪池。臭气熏天,苍蝇飞舞,更恶心的是粪槽内蝇蛆到处爬行,女厕所染血月经纸随地丢弃。这也算是我人生旅途中一段难得的经历吧。
    
一天,审查组的人通知我,有两个人要见我。我觉得纳闷,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我跟着去到一个小会议室,一眼看见同乡陈禄文和欧阳茂,前者是省三建公司的技术员,后者是省设计院的工程师。他们见到我,露出喜悦笑容,说“见到你就好了”,没再多说,随即把两盒已打开检查过的月饼和酥饼送给我,便告辞了。
    
我既感动又高兴,在“阶级斗争天天讲”,“划清界线”,六亲不认的年代,他们不怕受牵连,直接到审查办公室登记要求探访,勇气和义气都非比一般。后来我谈起这事,他们说:“怕什么?我们出身好,也知道你不会有什么事。”
    
我又一次感到:正派且有自己思想的人,人性不容易被扭曲。这次我被隔离审查,从看守民兵和审查组一些人人的态度,以及其它多件迹象可以看出:“官”跟“民”不同调。在以前,这种情况即使有,也不敢表露出来。
    
又过了几天,一向对我很客气的民兵组长带我去打开水时,忽然告诉我:“要放你出来了。”
    
我心里一喜,问:“你怎么知道?”
    
他没解释,只说:“是的。”
    
果然,第二天,审查组通知我:解除隔离审查。
    
因为已经开学,实验室不能住了,保卫处的人带我去了一个宿舍房间。名义上同房间还有一个人,不过那人还在农村劳教,留下一张用木板木条钉成的小桌子。另有一张双架床,正好,我睡下铺,上铺放书籍衣物。比睡实验室又进了一步。

 

校内劳动

     保卫处指派我跟校工王三栽种花木和做零杂工作。王三称呼我“曾老师”',对我很友善。回想以前右派分子被人像狗一样呼喝叱骂,人的想法不一样了。事实上,不管去农场或隔离审查,我都不觉得人家看不起我,反而同情我的人居多;我也没有自卑感,我心底里从来没有认为我错误或耻辱。敌视我的人固然有,但我同样看不起他们,敢于报以不屑理睬的态度。
    
一天,我问王三:四季花园为什么那么残败?
    
王三说:“黄绍先死了以后就没人管。”黄绍先是从前的花匠,把四季花园打理得绚丽多彩,四季如春。
    
“黄绍先死了?”我大感意外。
    
“死了。”王三不无伤感地说:“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时(1968年,即我被迫逃奔越北的那一年),说他是富农,半夜里倒吊着打死的。”王三接着说:“其实他也是穷仔,抗战时父母都死了,一个人流落到昆明,才十几岁。郊区一个花圃的老板收留了他,见他勤谨,招他入门做女婿。殊不知,他做了女婿是背时,算命佬也算不出,没有多久就解放了,他老丈人以前自己一家人担粪担尿栽花育苗,农忙季节请过零工,算是有剥削,被划为富农,黄绍先也就成了富农子女。斗他时,那些人硬说他在花坛上种罂粟花提炼鸦片。其实啊,那种花只是近似罂粟花,根本不是提取鸦片的罂粟。谁敢把鸦片公然种在学校的花坛上?不过,他们要斗你,轮得到你黄绍先说话?”
    
我听了毛骨悚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头髪过早斑白,满脸皱纹,一年到头不管酷暑严冬,都在校园里埋头干活的木讷中年人。那时的四季花园,长年轮流长出鲜艳悦目的花卉;各种我不知名的树上,一团一团泥包着接枝。校道两旁优伽利树高大挺拔,树间灌木丛整齐葱郁。哪里像现在残败不堪?对那样一个勤劳木讷的人,也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天理何在?
    
两年后,院党委宣读“文革”中冤假错杀案的追究和平反政策,说“五类份子”不在追究或平反之列。于是,像黄绍先(不过是“五类份子”的女婿)被残害致死,就像杀一条狗一样白了。我感到无比悲愤,以后我如果不想办法离开,三年两头一次的政治运动一来,下一个受残害的会不会是我?
    
王三喜欢喝茶,休息时,喜欢跟我到宿舍聊天。他文化低,但是对很多事情有他直观的看法,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有一次他谈到电影《五朵金花》的主角杨丽坤,那么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被斗被打到发疯:“狗日的说她封资修,干她屁事?眼红妒忌才是真!”他给我讲了不少那几年批斗打杀及两派武斗的惨烈情形,以及各种令人发指的刑法:把沾油的竹签揷入指甲下再点火燃烧,说一天烧一个手指,到第二天要再烧时人就疯了,整天捂着手指哀叫“莫烧!莫烧!”;把干树枝插入肚皮肥油内,点火“烧天灯”;把人打得遍体鳞伤后押到山上,塞入汽油桶内,洒上石灰,从山上滚下来……。这类惨剧,我在越南时和回来后听过不少,但都不及王三讲得那么直接具体。后来我为出国申请事去公安局和省侨办“群众来访室”上访,也亲眼见到排队上访的人中被打伤打残的侨胞。
    
我被隔离审查写交代时明言“对外逃不后悔”,实在是一种悲愤无奈的抗议。事实历历,血泪斑斑,谁能说我不对?






海云 (2013-08-22 15:21:59)

曾先生,我读到你“不后悔”这段时,也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你如果不去越南,文革的苦难会如何?开始我觉得,文革中比你问题严重的人也很多,可他们即使被批斗,也挺过来了,比起你在越南的风餐露宿似乎也是差得不多,按照他们给你的罪名,似乎还没到要置你于死地的地步,所以,即使你不出逃,可能也能熬到这一步。

我父亲跟你是同时代人,文革前大学医学院毕业,文革中因为有海外关系也是被审查对象,并且在基层乡镇的卫生院工作多年,还被派下乡消灭血吸虫病......直到文革结束,调回南京也是经历了一番曲折。但可能因为生活在内地,我想他们再怎样,也没有想到过可以逃到国外去,所以,可能跟你处在云南和广东之地有关,加上你的妻子先逃港成功,所以促使了你一再的逃亡。

不过,后来我想到读过的一本书,讲到文革时广西的混乱以至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是真的吃人肉)也许我对南方文革的丑陋程度不够了解,如果,真的是对生命有威胁,那么出逃倒是拣了一条性命。

读你这本书到最后,看到你后来幸福的再次组合的家庭,尤其你的小女儿健康的成长,我不竟感叹:人生确实不需要后悔!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没有那些的前因,哪有后来的后果。所谓的苦尽甘来,上帝的历练,所有的一切本是天意。

祝福你们一家!

曾庆斯 (2013-08-23 17:00:59)

 

海云女士,你好。

谢谢你好心。

你提到:“你如果不去越南,文革的困难会任何?”――首先,这不决定于情节轻重。节选中提到的花工;北医同学自杀(不止一个);另外我原书中提到一同事的大嫂被割乳、破子宫阴道惨死;同劳动一学生的哥哥被列入处决名单,罪名是“海外关系”;我一堂表弟医生被塞入麻袋活活打死;我一中学老师只因父亲是(起义不久死去的)国民党师长,“国民党的孝子贤孙”,便被割耳、割舌、削鼻、挖眼惨死……。他们有多严重的情节?不是情节轻重,而是――无法无天!我当时被有组织的全学院性的大字报围攻,被敕令“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这种对所谓“阶级敌人”的命令,我还有什么指望?情节会比他们轻?

其次,即使熬得过来,会比风餐露宿好吗?――我的“节选”同时在《文学城》贴出,有一跟帖:“碰到昆医附一院外科的刘晓衡(应是刘衡)大夫。……文革中他被铁丝拴着两个大拇指吊在梁上,以后便无法做手术了”。这类的例子还少吗?是根据情节?还是无法无天?

我逃越是在最血腥的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昆医以肖星野(后来自杀)为首的军宣队派人专程去广州抓我时,拼死一搏逃出去的。假如给抓回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在越北流亡,日夜提防公安,吃百家饭,睡山睡沟。但我得到华人同胞掩护照顾,化解重重困难,我亦尽心为他们服务,彼此建立了鱼水深情。大环境虽然险恶,但小环境还有温馨,这一点,当时若留在国内,能有吗?原书中我几次唱:“……到处流浪,邪恶的世道迫使我流亡远方,长夜慢慢何时等得到天亮?” 流浪前后七年,年年初夏看见山间小径旁的岗稔又开始熟了,我都会触景生情,唱起“哪年哪月,能够回……”难道我不想回去?回不得也!文中也提到我睡牛棚两个多月,与两头大水牛为伍,但在国内被关进“牛棚”,还要写检讨,挨批斗,甚至挨皮肉之苦,此牛棚胜过那“牛棚”哪!

广东的逃港风(内地人听起来可能如天方夜谭)对我当然有影响。前妻逃港成功(如原书中一节所述,她是在被推到比我还绝的绝境中拼死逃出去的),对我是一种负担的解脱,“我自己一个人,再困难都好办”。

越北流亡七年,毕竟还保住了一条小命。所以我说“不后悔”,正是“因为假如我不逃,那么我现在是伤,是残,或其它什么的,谁知道?”事证历历,血迹斑斑,谁能说我不对?

庆幸 令尊文革中虽因海外关系受审查,还算没受太大冲击,你也没有因“狗崽子”被凌辱(文中提到的朱教授,他的读小学的小女儿,便被剃了阴阳头)。你有善良的心愿,一切都愿意往好处想。我希望更多人都能这样,世界会更美好。

你我都是有信仰的人。信仰使我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人不可能的情况下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奇迹。我在书中有感恩的叙述。 

主降福你全家。

曾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