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为了保护隐私,人名和部分故事情节作了若干虚构》
汉莎航空公司的客机徐徐降落在麦纳麦国际机场,机上经过长途旅行的人们开始活跃起来,有的刚从睡梦中醒来,使劲用手搓着自己的眼睛,还不时用两眼的余光审视着周遭,仿佛要搞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有的举起双臂,伸着懒腰,偶尔还将举起的手握成拳头,在头顶的上空挥舞一下,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不枉坐了好几个钟头的班机。更多的人带着兴奋、好奇或者迷茫的神色,交头接耳,彼此窃窃私语起来。有两、三个小婴孩,不知是由于飞机刚才降落时压力变化过大造成了身体的不适,还是由于机身着陆的瞬间发出的轰隆响声惊吓了他们,这些小家伙们不停地哭叫着,并且是卯足了吃奶的力气,有泪无泪地使劲哭叫着,小手到处乱抓,害得他们的妈妈赶紧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们。但是,无论如何,人们一路上无缘无故绷紧了的神经现在总算松懈下来:啊,我们终于到达巴林王国了!
我们到达巴林的时候,是二○○九年八月六日当地时间晚上九点二十分。飞机最后稳稳地停靠在机场的停机坪上,过不多时,两架舷梯一前一后接到客机上,人们便顺序鱼贯地走下飞机。飞机旁,已有好几辆装有空调的大客车排着队,等候在那里接客。
外面天色已黑,候机大厅却灯火通明,黑暗中远处城市的灯光清晰可见。八月初的中东,即便太阳已经落山,气温依旧非常的高。刚从凉快舒适的机舱内走出来的我们,马上被扑鼻而来的滚滚热浪和湿气所笼罩。我的眼镜上已全是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好将它摘下来,一边找布头擦,一边留心着别从舷梯上跌落下去。头一辆空调大客车载着旅客刚刚开走,下一辆才靠近过来、车门尚未打开,站在舷梯上候车的人有些似乎已经耐不住热气腾腾的气温,催促着前面的人走快。毫不容易上了大客车,人们才又感觉好起来。
大客车载着我们这些旅客东转西弯地绕了一阵子,经过了一架又一架大大小小来自不同国家的飞机,避开了一辆又一辆在昏暗的机场地面上到处奔忙着的各样车辆,我们最后在候机楼的一侧停了下来。几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指引我们从底层走到二层,然后我们沿着长长的走道,向入境检查口走去。期间,不时有一两个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和蔼地向旅客们致意。在走道的尽头,我们忽然看到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忙活着一些仪器,靠墙一侧架起的一台显示仪,自动显示着经过旅客的体温。
前面一字排开有十几个入境证件检查的窗口,但不是所有的窗口都有人在工作。每一个开着的检查窗口,坐着一个穿制服的边警,或紧或慢地检查着旅客的护照签证。两类不同的窗口,将手持海湾国家护照的公民与持其它护照的国际旅客区别开来。由于有几个航班几乎同时抵达,因此等候的人排起了一个个长龙。我在其中一个队伍里耐心等候着,双眼不自觉地到处打量起来,仿佛要看出个究竟。不一会儿,在不知不觉中,我的思路却回到了这次旅程开始的地方。
……………………
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之前,我由加拿大的C城启程出发。首先经过了十来个小时晚间越洋飞行,于德国当地时间次日凌晨六点到达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在那里停留了七八个钟头之后,在下午的时候,再换乘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飞来巴林。
在C城机场的候机厅里,妻子带了我们十六岁的小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前来为我送行。这肯定是一场不甚情愿的分别。妻子竭力装出一幅轻松的样子,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一种不自然的微笑,连她说话时都有些闪烁。而女儿昨晚准是在被窝里哭了个大半宵,到现在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她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哭,也大大方方地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依依不舍。男孩则满不在乎似的,眼睛东看西瞅,仿佛在告诉每一个人:“我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我才不会做那种婆婆妈妈的事呢。”他一直都是沉默无言。不过,在我即将转身进入机场安检通道的瞬间,我暗暗地注意到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了。而我呢?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直不断地在往上涌。我拥抱了两个孩子,拥抱了妻子,嘴里有意无意地不断重复着:“我一切都会好的。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然后,提起随身行李,匆匆转身向安检通道快步走去。
我一个人只身前往中东工作,几乎是在瞬间做出的决定,我和我的家人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一个月前,我突然被召到公司的美国总部。CEO宣布说,由于公司的业绩急剧下滑,资金方面出现非常困难,迫使公司决策层做出重大的战略调整,决定立即暂停由我主管的加拿大分公司的发展计划,改派我与负责市场营销的同事鲍勃一起前往中东地区,以巴林为基地,重点开展针对海湾产油国的新业务。我分管技术、扩充人员和发展业务,鲍勃则负责市场运营和销售。公司要求我们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启程。为了节省开支,我俩只身前往,不带家属。时间暂定为一年,也许会更长。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心中充满了疑问和忧虑。公司资金严重短缺,面临重大困难?这怎么可能?这才仅仅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啊!
二○○八年夏天,也就是一年多前,我在公司办公室里突然接到阿莫司教授的电话。他是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我过去的导师,现已退休。几十年来,因他领导的科研团队独树一帜、卓有成效的学术和实验成果,使他在学术界和工业界享有盛誉,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的许多“桃李们”如今都已在各行各业独占鳌头。在电话里,他和CEO陶特先生盛情邀请我加入他们在两年前成立不久的公司,希望我帮助建立加拿大分公司,利用我在工业界的人脉关系,将公司刚推介到市场的新技术,尽快地推向商业化应用。听到这个邀请,我一方面有点激动和兴奋,但另一方面又有些疑惑,拿不定主意。原因很简单。由房地产灾难引发的金融风暴,到这年的夏天,已深深地将美国经济拖入了自一九二九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泥绰之中,并且席卷了全球。原油价格急剧下跌。凭我多年的经验,我预感到石油工业很快将进入一个萎缩期。以油气公司为服务对象的服务行业自然会首当其冲,更何况是一个尚未站稳脚跟的小小公司呢?在这种背景下另起炉灶,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将担忧与我的风险评估,反映给了阿莫司他们,希望他们容我更多时间考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我接连收到公司高层的催促。我被告知,对于当前发生的状况,公司早已有充分的估计和准备,对未来的发展和风险充满了乐观和信心。陶特先生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筹集到足够多的资金,足以应付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任何困难局面。他还特意告诉我,尽管美国经济糟糕,但公司会在全球好几个地区快速发展,因为从投资和发展的角度来讲,现在正是占领市场的最佳时机。他一再建议我打消顾虑,力邀我加盟。他的话着实打动了我,加上我对教授本人多年的信任和敬佩,还有对公司新技术一旦打开市场并占领足够的市场份额后可能带来的巨大潜在经济利益这种自然而然的乐观想象所带来的诱惑,我心中的怀疑和坚持开始慢慢瓦解了。
诸多因素的混合作用,促使我最终下定了决心。这年年底,我辞掉我原先在一家大公司里的职位,二十年来首次离开我习以为常的大公司环境,到一家小公司去闯荡(妻子戏称为“下海”)。(这个选择,后来被证明是一个极具天真幼稚性、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冒险和贪婪色彩的梦想。这个梦想在以后不到两年的短短时间里就被无情地击破了。当然,对于这样选择的结果,我始终是无怨无悔的。一个人终其一生,他(或她)的生命旅程,归根结底,无非是由自己前前后后做出的无数个大大小小、对错交杂的选择的一个集合体。生活本来就是一种选择嘛。)
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加盟这家小公司后短短几个月里,一切竟会如此快速、如此剧烈地改变了。这怎么会发生的呢?加拿大分部的工作才刚刚上马、正打算卷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刻,怎么就要面临远去中东这个骑虎南下的决定呢?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局面。但是,我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我必须面对它,必须是正面积极地面对它。我相信,公司现在面临的困难一定是暂时性的。虽要与家庭分离一段时间,但由此带来的困难也一定是暂时性的。为了公司的成功、为了自己未来的利益,作出点区区的个人牺牲,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
其实,这类重大选择,在我个人的生命中已不是第一次。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曾面临要离开上海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远去外地工作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在感情上,我是老大不情愿离开这块熟悉的故土,离开父母与亲朋;而在理智上,我心里头却孕育滋生出一种日益强烈的念头,就是要早一点离开父母的呵护,早一点到外面一个更加宽广、更富神秘色彩和丰富机会的陌生天地,去开拓发展自己的一番事业。最终,理性上的果决战胜了感情上的缠绵。
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后,我竟然会再一次面临相同的抉择。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要离别的不再是自己的父母(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们!),而是我的妻儿们;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环境与气候、不同传统习惯的国度,一个充满神秘色彩、封闭自守、并且在印象中似乎带有某种危险和不详的区域。去与不去?或许是我血液中固有的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注定要驱使我这么做,也或许是泯泯之中命运使然,我选择的依然不是留下,而是远去。
……………………
猛然间,我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碰了我一下。原来,我后面的那位旅客提醒我该轮到我去检查身份证件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点点头,以此表示自己的谢意,同时快快地朝着我排队的那个窗口走过去。接待我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瘦高的个子,灰褐色的皮肤,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一副收拾得很利索的样子,只是他镶着一杠两星肩章的白色制服,穿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点过于宽大。
“你从哪里来?”他温和地问我,流利的英语中稍稍夹带着一些中东人的口音。
“我从加拿大来,途径法兰克福。”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到巴林是来旅游的,还是做生意?”他一边翻阅着我的护照,好像要发现些什么,一边这样问我。
“我是受我们公司的委派来巴林做生意的。”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生意?你打算在巴林逗留多长时间?”他虽然语调不高,但问问题时说的清晰的英语让我感觉亲近和舒服。
“我在为一家总部在美国的油气田服务公司工作,”我也慢慢开始心平气和地回答,“我们公司计划在海湾地区拓展业务,以巴林为这个地区的中心。我目前打算在巴林居住一年左右的时间,或许以后我会呆更长时间呢。”
“哦。”
他继续翻阅着我厚厚的护照,翻到差不多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终于又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我说:“你好像没有入境签证。你是要办理落地签证吗?”
“是的。”
“那你需要支付五第纳尔或十五美元,”他说道,同时盯着我的脸看。那神色仿佛告诉我,他一定在心里头思忖:这个家伙长的是一付彻头彻尾中国人的脸,他怎么会持有加拿大的护照呢?
我递给他十五美元现金,内心里一阵轻松,暗自庆幸凭着这份护照省却了多少的麻烦。
于是,他一边从打印机上给我打印收据,并在我的护照上盖了签证的印戳,一边还耐心和好心地告诉我该到哪里可以在巴林政府的护照部门办理外国人五年有效多次出入境的签证。我手上接过他递给我的护照和收据,嘴上连忙有礼貌地向他说着感谢的话。他以一个微笑作答。
就这样,我带着一幅好心情,怀着一颗好奇而又有些期盼的心,踏入这个友好而陌生的中东岛国的大门,走进一个连接着西方、也连接着东方的国度。
提取托运的行李几乎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很快,我同许多其他旅客一样,来到了接客厅,我远远地就从等候的人群中,一眼瞧见了早已在那里等候我的大个子鲍勃。他来自美国,先我两周抵达巴林。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他将与我搭档一道工作。他也看见了我,便走上前来,跟我打招呼。
“嘿,伙计,一路上还好吗?”他一边热情地问着,一边将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使劲地握住我伸出去的手,随后要帮我拉我两件托运行李中的一件。
“还好。谢谢你。”我回答着,同时顺手将左手拉着的一个行李箱交给他。
“家里人都挺好吧?”
“不错。他们到机场送我走的。你安顿下来了吗?”
“我前天刚找到了一套蛮不错的公寓。我花了将近一周时间看了好几套房子,最后才定下的。我的经纪人不错,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鲍勃是个典型的美国南方人,爽快大方。
“当然很愿意。多谢。”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走不多远,他指着前方停着的一辆大大的白色丰田SUV给我看,顺便摁动了手中远程控制器。我心想,这里的汽油肯定很便宜,要不,他一个人怎么会租用这么大的越野汽车呢?
我便好奇地问他:“鲍勃,这里的汽油挺便宜的吧?”
“嗨,太便宜了,”在把行李装进车后,我俩分别上了车。“不过,我租这辆大车可不是为了便宜油价,而是为了行车安全。你以后就明白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们很快驶出机场区,直奔我下榻的宾馆。
“这里的安全怎么样,鲍勃?”我问道,同时看着外面夜幕中的景色。
“你是指交通安全,还是指社会安全?”
“两者。”
“交通安全嘛,你要格外当心,这里的人,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妇女,车都开得很野哦。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说到租大型车辆是出于行车安全的缘故。至于社会安全嘛,我还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哎,我说,你想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吗,加贝利?”他叫着我的英文名字,问我。
“好啊。”
于是,他便摁动窗户的自动按钮。窗玻璃放下后,外面潮热的空气立即钻了进来,同时,由于车速很快,风也从车窗口吹了进来。不一会儿,外面夜色中渐渐变凉的热风吹倒脸上,已经非常舒服了。我可以闻到海的味道。
随后,我们简单聊起了工作的情况。他告诉我,自从两周前他抵达巴林后,除了忙于安顿个人生活外,他跟我们在中东的合作伙伴见了两次面,甚至去了一趟沙特阿拉伯,跟那里的石油公司的几个新客户见了面,还抽空把整个巴林主岛转了一圈。最后,他向我建议说:“一切都很好。加贝利,你不用着急。我想你眼下最重要的是马上找到房子安顿下来,把当地的居住证、驾照办下来,然后尽快租一辆车。下个礼拜我会介绍你跟我们的合作伙伴见面。其他具体事情,我们明天再谈。”
半个小时之后,汽车到达我的宾馆:精英大酒店。我和鲍勃很快分了手,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喝咖啡。
在宾馆里很快就开好了房间。我匆匆沐浴了一下,随后给家里挂了电话,分别跟妻子和孩子们说了话,报了平安。由于一路长途劳顿,我显然有些筋疲力竭了,我们并没有多聊。这一夜,我抵达巴林的第一夜,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海云 (2012-01-14 04:39:57) |
中东若不是战乱,是最好的旅游之地。 |
霓芃 (2012-01-14 15:05:18) |
欣赏了,期待看到下文。 |
一休 (2012-01-14 18:48:31) |
特别爱看 HOUSE HUNTING INTERNATIONAL, 其中有一期就是讲在中东租房子的, 有意思! 文章好看! 盼续篇。。。 |
林玫phoenix (2012-01-14 21:47:35) |
三十年前,中国还挺穷的时候,我爹他们单位派船队到巴林施工,回来船员们说:一个富得流油的小国! |
一休 (2012-01-14 22:03:27) |
倒退50年。。这些阿拉伯土老财们还骑毛驴呢。 抽冷子发现脚底下有石油, 从此就两重天了, 暴富啊。 |
棹远心闲 (2012-01-16 14:56:05) |
我的最喜欢的地方是阿布扎比和伊斯坦布尔。谢谢海云。 |
棹远心闲 (2012-01-16 14:58:37) |
霓芃:我来了。谢谢你的邀请。 |
棹远心闲 (2012-01-16 14:59:54) |
一休,好有趣的名字。谢谢欣赏。 |
棹远心闲 (2012-01-16 15:04:18) |
八十年代,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