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阳收容所到昆明收容所
同批送贵阳有十来人,两人一组一前一后,用绳子套住颈和肩,两人之间连着约一米多长的绳子。跟一般旅客共乘一辆客运汽车,我们坐在后面。我这一次还好,晕车不严重,没有呕吐。
贵阳收容所收容人员也有一二百,大都是“盲流”。和南宁等地收容所不同,日常事务由几个监趸管束,行政人员只作上层管理。众监趸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收容人员早上起来跑步,我以前呆过的收容所都是自愿参加,这里则是强迫,除非是病弱到不能动并经他们批准;而且硬性规定要跑够多少圈,速度不能慢,慢了就一鞭抽过来。他们惩罚人有一种残酷的刑法:把人两肘反绑背后,将绳子用力一勒,使两肘贴近,受刑人痛裂心肺,大叫一声,倒地哀号,他们哈哈大笑。
我洗了一件背心一条裤衩,晾在仓前操场上的晒晾铁线上,下午去收时,赫然发现衣服上面有好些灰白色小点点,“虱子”!我差点叫出来。原来别人在旁边晾了一条裤衩,上面很多虱子,沿铁线爬过来。我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把背心和裤衩拿到自来水龙头下认真冲洗。
这里是我呆过的多个收容所之中最脏乱的一个,也是管理人员态度最横霸的两个之一。我想一因外面社会比较闭塞;二因这里的收容人员大多属于社会最底层,是常被欺凌的对象。不像广东一带比较开放,而且收容所以偷渡人员占多数,什么阶层的人都有。
邻铺难友跟我谈到贵阳在“文化大革命”巅峰期的滥杀情况,令我震悚不已:
红卫兵把一群“牛鬼蛇神”押到荒野,命令他们围成一圈,先读最高指示,再给每人发一把锄或铲,挖出一个大坑,收起锄铲后,一枪一个,不管死了没有,统统踢下坑里埋了。
两派武斗,一派的总指挥中弹身亡,手下部将给他打造了一个不锈钢棺材,再从俘虏来的对立派中抓出两个漂亮女学生,“砰、砰”,一枪一个,拖去垫棺材底,然后给头头举行风光大葬。
血腥残忍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然而惨剧何止贵阳?
我注意到一个二十来岁仍带学生气的收容人员,两只手都没有了,吃饭时用两个前臂的断端夹住碗,伸嘴去吃,大小便要人帮着解裤带。
同仓难友告诉我:那人的父亲抗战初期投笔从戎,打日本鬼子英勇过人,累升至连长,后来受伤复员,身上还留着一颗弹头没有取出。解放后,他父亲被作为“伪军官”枪毙了。 “文化大革命”一来,他母亲不堪批斗而自杀。他被红卫兵双手反剪绑了一夜,第二天双手已经变黑,送到医院截肢,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他流浪街头,参加了“丐帮”,成了小头头。难友告诉我:“在收容所也有他的喽啰,你看开饭时不是有人帮他拿饭,他大小便时有人帮他解裤带吗?”──抗日英雄及其家人竟受到那样待遇,后代沦落到如此地步!
在贵阳收容所停留了多天之后,转送昆明。同批十来人,只有两三个人被绑,我没有。坐的是夜班火车慢车,座位不够,我们大多盘坐在过道上,我坐近车门口。管教员疏忽,没有锁车门,假如要逃跑,等火车开始下坡加速时,一开门跳出去就可以了,但是我没有必要这样做,到达终点站后我示知管教员车门没有锁,他们还吃了一惊。
第二天早上到昆明,我们鱼贯走出火车站,坐上收容所的汽车。
久违了,昆明。九年前我从这里出走,回广州几次偷渡不成,迫得逃亡异国他乡,历尽千辛万苦,到头还是没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真是百感交集,无限惆怅。还有苦难,屈辱,和未知数等在前面呢。
但我同时也感到某种模糊的希望,似乎看到遥远的一线曙光。
经过市区,还是那些熟悉的街道,只是比以前更冷清,店铺也显得更残旧灰暗。
昆明收容所在西郊黄土坡,离医学院不远,规模跟贵阳收容所差不多,监趸也是一样作威作福,每天早上整队跑步,慢了不行,跑不完也不行。我经过好几个月的折磨,体力已很衰弱,有一次跑不到两圈便不支倒地,一个监趸走过来踢了我一脚。我迷迷糊糊慢慢站起,拖着虚弱的脚步走回监仓。
终点收容所一般都很快处理,可是我等了一个多月还不见有动静,不禁心焦。
终于有一天,我被叫去会客室,见到医学院来的人:一位是人事处长杨昌旺,另一位,我一下没认出来,杨说:“是王占元(总务处长)嘛。 ”
“哦,胖了。”两个人的头鬓都白了好些,我想到自己这些年历尽沧桑,会变成什么样貌?
他们两人对我应该没有什么恶感,因为我虽然不善交际,可从不惹事生非。他们甚至对我专业知识还颇敬重。一次药理教研组有一批做过实验的兔子要处理,由总务科卖给教职工。那年头肉食奇缺,人人都争着买。王占元也来了,可是他得知兔子注射过什么药,犹豫着不敢买。那时我刚走出总务科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问过曾庆斯了,可以吃。”王才放心买了一只。
杨跟我随便聊了几句,没说什么时候接我出去,我也想不起要问。几分钟后他们就离开了。
杨、王来见我的事在监趸中引起一阵骚动:一辆吉普车,下来两个人,都是处长!自此以后,监趸对我的态度好了些。
我原以为杨、王来认人后,问题应该会很快解决,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还是毫无动静。
大叶肺炎
一天早上起来,我觉得一阵冷颤,接着是头痛和胸痛咳嗽,勉强吃了早饭;下午开始发热,胸痛、咳嗽加重。我托人找监趸报告医生,没有回覆。晚饭只吃了两口便搁下了,听旁人说我夜里还发了梦呓。昏昏沉沉拖到第三天早上,我一阵胸痛咳嗽后,吐出一口铁锈色的血痰!我马上意识到是大叶肺炎,不能再拖了,于是挣扎着起来,穿上几乎所有衣服,勉力移步到监仓大院通往办公室的出口,蹲在屋檐下。
天正沥沥下雨,昆明一雨成冬,水珠溅在身上,脸上,我蹲着等,虽然发高烧,却因皮肤微血管收缩,冷得发抖。也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一个管教员走过来,问:“什么事?”
“发烧。”我有气没力回答。
管教看了我一眼,叫我跟着出去,到医务室。医生给我测试体温。
“三十九度五。”医生低声对管教员说。
管教员问该怎么办?医生说最好送医院。
管教员叫所长来,所长一看,说:“送吧。”
管教员叫监趸拉来一辆板车,叫我爬上去,监趸推车,管教员押着,送到昆明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
照X光,是右肺上叶大叶肺炎,要住院。管教员跟医生交代了什么之后就和监趸回去了。
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接受静脉滴注,呆望着天花板,百感交集。
我现在是病人?还是犯人?两者都是。我不主动和周围的病友说话,他们跟我谈话的也不多。看来他们知道我是从收容所送来的,也知道我是医学院的人。我坦承逃亡越南被送回,一个病友叹了一口气:“唉,为什么要逃去越南呢?”其他病友大概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感到惊异但又不敢问。尽管如此,几天里还是有三个病友将他们家人送来的菜分一些给我。其中一位,后来我回到医学院,还两次来探访我。
两天后热渐渐退去。
给我看病的几个医生,我都不认识。我想,附二院应该有我的学生,但是现在,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有谁愿意或敢来认你呢?也许还有批斗过你、抄过你宿舍的学生哩。岂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阶级斗争天天讲”,划清界线岂容模糊?连六亲都不认,你算老几?
然而,还是有一个人来看我,是张洁芝。她和我同一年但从不同医学院分配来昆医,现在是内科高级主治医师,她早就是党员,现在应该是领导层的人了。
张和我面对面站着,过一会儿才问:“好不好一些?”
“好些了。”我小声答。
又站了一会儿,张说:“有什么事可找我。”就慢慢走开了。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在省设计院的表弟,表弟当天下午就带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来看我。久别重逢,自有一番酸甜苦辣滋味在心头。表弟说,现在“文化大革命”很少人提了,各派武斗没有了,互相写大字报攻击还有一些,各个单位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他安慰我不要太担心。我托他尽快写一封信寄广州,告诉爸妈我已回到昆明。
又过了两天,收容所派一监趸来带我回去。回到收容所后,那监趸把我安排在一间三人住的病号房里。
终于有一天,一个管教员到仓里来通知我:“收拾包袱。”
不到一分钟我就把东西塞进包里,跟着管教员走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所长挥挥手,叫我自己回医学院。
panda11 (2013-08-16 15:43:13) |
曾老在文革中所经历的,真是触目惊心。。。谢谢您把这段历史写下来 |
阿朵 (2013-08-17 16:14:15) |
看到贵阳那段,真是怵目惊心!看到昆明这段,有些缓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