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祖国
东兴收容所
我们被带至边防检查站,先打防疫针,一个很年轻的解放军板着脸孔,坐在小桌子后给我们逐一登记。轮到我,我报出原单位昆明医学院,那解放军略显惊诧,抬头瞟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
我们被关进东兴收容所。
收容人员分住三间仓,二男一女。
仓里除了进门处留下空位放便桶外,全部在木架上铺木板当床,只留一条过道。收容人员除了越南遣返的外,还有是外地来找工做的所谓“盲流”,个别是当地小偷流氓。
早就听说广西的收容所比广东的残暴野蛮,以前不是发生过两起一遣送过境就被乱枪射杀,以致越南政府暂停遣返的事么?我在越南监仓时又听说过,东兴收容所的管教员,因为听到监仓内吵闹,就从外面一枪打过去,打断一个人的腿骨。毕竟广东还算比较开放,相对也就文明一些。我还担心:外逃越南在昆明算“违反边防条例”,还是“叛国投敌”?假如这几天有公安把我带走?那就表示案情升级了。
胡思乱想,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不想它。反正一切都揭了底,不像以前偷渡被捉假报,整天提心吊胆被揭穿。该怎样就怎样吧,相信主会有安排的。
我们当天就由收容所所长问话,问得比较详细,父母家人都逐一问到。我也全部照实回答,包括海外关系。所长听到我有那样的海外关系时,似乎有点吃惊。
早上起来到外面集合,有时有几句训话,然而没有读“最高指示”,唱“语录歌”,我立刻感到这点跟以前大有差别。然后是分批上厕所──坡地上的几个茅厕,用竹笪略为围起隔开。每人坐厕限十分钟,我还可以,但有些人就麻烦了,一紧张就拉不出来,回到监仓,便桶不准大便只准小便,能憋得几天?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总的情势确已比前几年缓和。也没有公安或昆明来人把我带走,看来,我的案情就像东兴逃去越南的人一样,是“违反边防条例”。这点对我很重要,因为表示没有在公安立案,不是“叛国投敌”,而是属于所谓“人民内部矛盾”。我悬着的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尽管仍然担心往后的未知数。
除了未知数的精神压力外,其他各方面倒觉得比越南监仓较适应,起码说话就方便多了,也没有越华种族间的龃龉。伙食也好一些,可能是因为近海──北部湾,差不多每天都能吃到一条一指多长的小青鱼。在我呆过的多个收容所之中,数这里伙食最好。
管教员对我还算客气,对有些人,特别是不会讲广东话的“盲流”,往往也如广东收容所那样“欺生”,动不动就喝斥。
收容所时常安排一些劳动,自愿参加,参加的人可以吃多一点,不少人都愿意去,我有时也去,多是扛抬砂石等建筑材料之类。
一天下午,去劳动的人回来时个个脸色凝重。我那天没有去,随后了解到:邻仓的“扶绥仔”(扶绥县人)和本仓的一个人扛抬石头时和管教员吵起来,管教员拿短木棍要打他们,“扶绥仔”抡起竹杠作势反抗,管教员忍气缩手。大家都担心晚上会有情况发生。
果然,晚饭后不久,两边仓门都响起开锁声,这边仓进来两个凶神恶煞搬的管教员,其中一个喝令那个与“扶绥仔”抬石的人过来,跪下,才问了两句,便飞起右脚猛力向他胸前踢去,他哎哟一声跌向后,头撞到木板角上,管教员向前朝他小腹再猛踢一脚,接着抡起短木棍一顿死揍。那人惨叫连声,血流满面。众人噤若寒蝉。
这边仓停了,隔壁“扶绥仔”的惨叫声还在继续。
收容仓另一头,单独关着一个人,听难友说是个死囚,他持刀连砍十几刀杀死一个县干部。收容所以前的一个管教员与那被杀干部是亲戚,公报私仇,通过关系把他弄到收容所来,先将他双手反绑,双脚铐起,再把他的阴茎绑住不让小便,一天两天过去,那人腹部胀得像个大南瓜,惨叫连连。后来另一个管教员帮他松开,但双手一直反绑,双脚铐着,天气再冷也不给穿裤子,这样可以让他大小便。开饭时把饭盘从门下塞进,那人得趴在地下像狗一样啃食。有一次,原来整他的那管教员进来提马桶,他伺机一口死死咬住那管教员的手臂,管教员痛得大叫,猛击他头部,好一会才得松开。那管教员出去拿铁锤进来,把那人的牙齿一个个全敲掉。以后吃饭,就令那犯人来到窗前,张开口,用竹筒将稀饭灌进去。
我听得不寒而栗。
过了一些日子,一个管教员对我说:“你报昆明医学院,可是昆明医学院不认你。”
我不明就里,问:“怎么不认?”
管教说:“医学院已经把你开除。”
我脱口说,“那你们就把我送回广州嘛,我家在广州。我以前就向医学院要求退职了。”
昆明医学院不认我,我求之不得。假如医学院当年同意我退职,我的户口虽然一时迁不回广州,坚持一年两年,还是会解决的。而一旦在广州有户口,偷渡就不会有那么多后顾之忧,就不至于走投无路逃奔越南,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
但是根据规定,即使昆明医学院已把我开除,只要原来户口在那里,就得送回去。又过了十来天,唱名遣送,送我回昆明,第一站先送南宁。
南宁收容所
同批送南宁共七人,六男一女。男的每两人共扣一副手铐,女的免了。坐长途客车,我们坐车后,普通旅客坐前。也许见惯不怪,那些旅客毫不在意。几小时颠簸,我晕车呕吐得很厉害,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同车遣送的女子说怕我会死去。我苦笑说:劫数未尽,死不了吧!
南宁收容所设在一所废弃的医院里,米字形二层楼建筑,周围高墙和铁丝网。整座大楼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的一排房间用作收容所,其余空着。从几天一次在广场上集合听读报的人数看来,大约常有一二百人。收容人员多是“盲流”,还有因帮派斗殴、偷窃、卖淫等被关进来的。
一次集合读报时,我认识了一位也是偷渡越南被抓回的广州人老陈,我托他回到广州后带个口信给我爸妈家人。自我在越南被捉,几个月来音信全无,家人惶恐到几乎绝望。后来得到这个口信,知道我在收容所,毕竟还活着,虽然忧虑,也宽心一些了。
有时我有机会出去劳动,吃得多一些,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对羸弱的身体有些好处。出去劳动或是帮公社生产队,或是在收容所自己的地里种些瓜豆包谷之类。经常带队的管教员姓田,比较有人情味,极少呼喝叱骂,他明说收容人员吃不饱,因此不强求劳动定量。我又一次感到再坏的世道还是有好人。
一次帮生产队砍甘蔗,休息时可以吃甘蔗,机会难得,每人都拼命啃拼命吞,结果肚子胀得难受。另一次劳动完后,我和另外两人被指定收拾工具,回来过了开饭时间,被叫去厨房吃。连饭带菜还是定量一碗,但见到刚摘下的茭白放在一边,我们马上剥净就啃,一根又一根,快!
回仓后,由于生茭白消化不良,肚子胀痛,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另一个难友更糟糕,腹痛腹泻多次,屋角的便桶被冲得臭气熏天。半夜三更,叫也没人理睬。
一天,我们仓送进一个人来,约十五六岁,瘦削白净,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他不苟言笑,只是常常独自低唱。我试着跟他攀谈,知道他叫韦英宇,偷渡香港被抓回来。他是南宁人,怎么会山长水远跑到广东去偷渡?原来他有一段悲怆的身世:1950年代,小韦的父母在省里某大学毕业,父亲分派到政府文艺部门工作,母亲教中学。父亲酷爱文艺,颇具才华,常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 1957年被打成右派,劳教三年后送回单位监督改造,1964年摘帽。 “文化大革命”风暴中,他这个“摘帽右派”被红卫兵活活斗死,母亲服安眠药自杀。
小韦有个舅舅在广东新会当中学教师,他来到新会,舅舅很可怜他,但是没法收留他:没有户口粮食。而且舅舅因父亲在国民党时代作过军医,在运动中备受冲击,自身难保。小韦明白不能久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偷渡香港失败准备再干的人,于是跟那人一起去偷渡,不幸刚入宝安县境便被逮住。
有一次小韦又在独自低唱,我私下问他:“你唱的是什么歌?很好听。”
小韦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后来我慢慢留心听,大致听出歌词:
踏遍了祖国的万水千山,尝尽了人间的苦辣酸甜;
书上说是童年美呀,我的童年充满苦难。
……(第二、第三段重唱)
啊,啊!美丽的蓝天,
啊,啊,啊!辽阔的海洋,
你看那海鸥,在自由飞翔。
言简意赅,凄楚动人。我记得重唱的第二段是诉说他苦难的经历,遭遇到的歧视和屈辱,第三段是对父母的深切怀念,和对处境的愤懑和无奈。最后,以压抑而悠扬的音调,比喻蓝天海洋和海鸥,唱出对自由的渴望。
这歌敢情出自他本人之手?这位充满艺术细胞的惨绿少年!
离开南宁收容所后,再没听到小韦的消息。我真希望有一天在洛杉矶街头碰见他,从眉宇间的英气应该可以认出他来:“小韦,别来无恙乎?自由终于争取到了!”
天气渐热,蚊子越来越多。收容所没有蚊帐,晚上嗡嗡嗡嗡彻夜叮咬。我用背心蒙着头睡,闷热难当。一连几夜睡不好,整天头晕脑胀,连仅堪养命的三两饭也没了胃口。正忧虑这样下去身体很快垮掉,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我的名字被叫,遣送贵阳。
夕林 (2013-08-12 16:29:07) |
好文!跟读。 |
抱峰 (2013-08-13 21:43:02) |
回到地狱!可恶的法西斯! 昆明医学院不收,去中山医学院试试嘛....... |
曾庆斯 (2013-08-14 15:07:34) |
在意识形态压倒一切的社会里,我早已成为废物,累赘,我在(节选)后帖还有叙述。谢谢你的好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