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祖屋
我依稀认出这是祖屋后面的空地。
“柏树呢?”我清楚记得祖屋后面有一排高大的柏树,因此小地名叫做“柏树下”。
“大跃进时给砍掉烧炭大炼钢铁了。”堂哥答。
可惜啊!我回忆起柏树与祖屋之间还有好几大丛竹子,和一棵忘了名字的大树,小时同屋的小伙伴们在绿荫婆娑中追逐嬉戏。现在竹丛和树都被砍了,到处乱七八糟地堆放杂物。
祖屋是一座典型客家风格的大“围龙屋”,宽马蹄形,里面有厅、堂、房、室六七十间,及后部拱形内晒场;前面中间是大门,两侧有小门,屋前是石灰地大晒场,再前面是池塘。布局完整,是传统宗族聚居建筑。自高曾祖至我们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可是现在房舍已经残破不堪,人口也各散东西。
堂哥领着我走到右侧屋近小门的一个窗子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里面立刻有人应声:“来了?”我听出是四婶的声音。四婶早就在焦急的等着,马上迎了出来,她苍老许多,但行动还敏捷。多年不见,不禁悲喜交集。堂哥把我交给四婶,便告辞了。四婶是留在祖屋的仅剩三家之一,其余的都被赶去了别处,房舍分给贫下中农。四周耳目多,不便多讲话,四婶安排我洗澡,换衣服,然后领我进一个小房间睡觉,并告诉我明天一早要进城坐车回广州。
虽然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已疲累至极,倒头便睡着,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心的觉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钟,四婶叫醒我。她煮好一大碗面条,我匆匆吃完,便跟着她进城去。
路上,四婶告诉我营救的经过。自从我和永烈等七人出发后,爸妈和弟妹们焦急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没有消息,知道事情不妙。事先说好:万一偷渡被捉,就报假名陈江,大石公社XX大队。母亲马上跟四婶联系,请她务必设法营救。四婶一时慌了手脚,找谁商量好呢?先找到侄儿永余,永余有一帮难兄难弟,但是没人认得收容所的管教员,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努力设法。那天我被押送大石公社,在车站等车时有人伺机营救;到大石后由车站去公社的路上,有人几次邀管教员去“饮茶”,都是永余安排的,可惜没有成功。
四婶觉得不保险,又逐一考虑其他亲友,最后想到堂侄永安。永安出身贫农,家穷,兄弟姐妹又多,他的父亲以前常常得到我父亲的照顾。四婶与永安接触不多,但是知道他跟公社公安员李富常有来往,认定这是一个机会,于是找到永安,许他事成以后给他一笔可观的报酬(母亲曾对四婶说,救出庆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永安和四婶谈起堂弟庆辉不久前偷渡香港成功,正好可以用庆辉的名顶替庆斯,于是同去找到李富。李富是李日科的儿子。李日科家穷,为人老实,抗日战争时期,我祖父曾关照他,让他做“惠继义仓”的管库;我父亲也曾多次替李日科家人看病,因此李富爽快答应。李富跟收容所陈管教员有交情,于是找到陈管教,说他朋友曾永安的堂弟曾庆辉偷渡香港被捉回来,假报大石公社“陈江”,请他一见到有“陈江”送来,马上通知他去认人。陈同意了,约定到陈管教值班的晚上来办理。
李富得到“陈江到了”的消息后找到四婶,四婶马上买了饼干糖果来探我。李富悄悄告诉四婶,后天晚上陈管教值班时,他和永安一起去领出庆斯。以往,人被送到收容所都会停留几天,可是近来收容人多,要加快处理,第二天我就被送去大石,而大石公社通常不是由陈管教送,几乎出了大漏子。还好再过一天陈管教值班,通知李富去领人,才把我领出来。
原来如此!
“永安说去广州的车票,你已经替我买好了。不要证明能买到车票?”我问。
“你还记得阿鼎吗?”
我说记得,是爸爸的朋友。
“他现在在县XX医院做药房主任,跟汽车站票务主任熟悉,打了招呼,永余昨天就把车票买来了。”
我听了这曲折离奇的过程,简直像听天方夜谭,脑子几乎转不过来。
当天下午我就顺利回到广州,与差点吓破胆的父母家人团聚。想到昨天我还在收容所像等待处决的死囚,不到24小时就来个奇迹大翻转,全家感谢颂扬上主。又感谢祖宗父老积德,助人人助,福荫子孙;感谢亲人朋友竭力搭救。
七分之一成功率
回到广州以后,我才知道何平也被捉了回来。
原来,那天晚上被民兵追捕,何平快步逃脱,但与“大只佬”失散了,只好独自向梧桐山方向前进。第二天半夜爬上梧桐山,并在天亮前下了山。看到前面滚筒状的铁丝网,他又紧张又激动,快步冲向前,不料碰触了边防军布置在地上的细铁线,警铃“叮”地响了一下,随即传来警哨声和吆喝声。何平一看离铁丝网还远,来不及冲过去,只好就近跑到一块岩石后的坑洼里躺下。两个边防军带着警犬赶来,没有发现他。可是警犬还在吠,边防军放开警犬,警犬快速的跑过去,何平刚站起来,就被警犬一口咬住左小腿。他“哎哟”一声,痛得半弯腰,一动也不敢动,但是边防军还是狠心给警犬下令,警犬再用力一咬,何平痛得大叫一声,几乎晕倒,束手就擒。
何平被送到深圳收容所。他跟我一样,也是不能报回外省工作单位的,于是假报家乡兴宁县新坡公社XX大队。辗转几个收容所后,他被送回兴宁,最后被送到公社。同时送新坡公社的有三人,公社通知各大队派人来认领。他们三人被排成一排,何平所报那个大队的来人一看:不认识,问他是哪个生产队的。何平知道瞒不过了,拔腿就跑。公社、大队的人呼叫着追赶,何平拼死命逃,把那帮人远远抛在后面,跑到一道宽沟,他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差一点才到对岸,跌趴在岸坡上,抓住坡边草快速爬上去,居然奇迹般地逃脱了。
何平拉起裤管给我看那被警犬咬伤的大疤痕,说这是“无法忘却的纪念”。提起那边防军和警犬,他余恨难消,并告诉我一件前些时发生的真实故事:
广州一位颇有名气的武功师父,八十多岁了,一向开馆授徒兼卖跌打膏药为生,多次受政治运动冲击,最后迫得铤而走险,和两个徒弟一起偷渡,快到中港分界的铁丝网时,被边防军发现,警犬迅速奔跑过来,老师父一看已来不及,立刻叫两个徒弟快跑,他转过身来掩护。两个徒弟只好快步向前,把背包丢在滚筒状铁丝网上,迅速“扑网”爬越。警犬向老师父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师父一伸手,抓住警犬两只前肢,用力一掰,警犬胸肋撕裂,登时毙命。老师父被赶来的边防军捉住,后来被判刑四年。这件事在广州街坊广泛传诵,老师父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何平恨恨地说,假如自己会功夫,也要把咬他的警犬掰成两半。
堂弟永烈是七人中唯一成功逃出的一个,可也是用命拼出来的。那天半夜后,他和另外一个农场友刚爬上梧桐山脊,就被巡逻的边防军和民兵发现。他们立即分散逃跑,但跑没有多远便被逮住,双手反绑押着走。堂弟当时万念俱灰,想这次再被送回公社,不被打死也被打残,不如一死了断。当走近一处悬崖边时,堂弟猛然挣脱民兵,奔到崖边纵身跃下。可幸命不该绝,给树枝七挡八挂,落到地上时只是晕厥过去。更为大幸的是那里已经过了边界,随后他被港方巡逻车发现,救醒后带回边防警察站。
一位警察还认得他:“你又来了?”堂弟央求他马上通知他的大姐。他大姐得到音讯,有过上次的惨痛教训,她发疯似地赶去找在市区警署做事的一位远亲。不巧那天远亲轮休。她又扑到他家里,他妻子说是到海边什么地方钓鱼去了。她又追去海边,终于找到了那警员,一同赶去边界警察站把弟弟接了出来。
四个农场友都先后被捉住,送回农场,批斗以后就放了。农民已经是最底层,还能怎么样?
panda13 (2013-08-01 19:34:24) |
感慨生活曾经是这样的艰难。曾先生,您当年可真勇敢! |
夕林 (2013-08-02 17:06:23) |
真实的故事最感人。跟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