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历程
进入边防三线，一路上，除了偶尔有过往的单车或汽车外，没有碰到行人。太阳快下山了，我们七个人前前后后走着，转过一个小山头，永烈一看没人，马上招手各人迅速窜进山里去。我一时还没有意识到干什么，只是紧跟着永烈也窜了进去。永烈带我找一个低洼坑半卧着躺下；其余五人也各自找地方躲藏起来。我觉得新奇又有趣，忘记了害怕。永烈小声告诉我，就怕踫到收工后上山检柴的农民，所以要躲起来，等天黑才开始走路。
天黑后，永烈把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吹了两声，像鸟叫，附近马上有两声回应。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联络暗号；也为万一被民兵发现冲散，可以彼此呼应联络。我们高兴地会合了。
永烈领着我们，先指定前面一座山头作目标，不管有路没路，直向前走。地势忽高忽低，遇坑沟就蹲着滑下，遇陡坡就手脚并用往上攀爬；累了就歇歇，喝几口水，吃点干粮。半夜后，终于登上山顶，一眼望见远方蓝白色的亮光映照天空，永烈说那就是香港，亮光之前的那座较高山头，就是中港交界的梧桐山；而左边一小块黄暗灯光，是沙头角（属国境内一小镇）。我们听了，信心大增。
永烈告诉我们，朝着蓝白灯光方向，认定下一个山头后，开始下山再上山。往往下到半山或上到半山天就亮，找地方藏身休息，等天黑再走。这样上山下山，通常一夜只能翻越一个山头。估计第三夜天亮前，可以到达梧桐山，靠近边界，伺机冲铁丝网过界。
下到半山，天已蒙蒙发亮，各人分开找低洼地休息。我和永烈一同躲在一道干凅的小沟里，铺上一块塑料布，轮流睡一觉。虽然塑料布下凹凸不平戳着难受，我俩还是睡了一会。
醒来后，见周围没有动静，站起身松动一下筋骨手脚；吃了点东西；小声谈论今晚和明天的行程。
突然听到小径上方有脚步声，我们赶快趴下，紧张注视来人走近：是一男一女，大约二十多岁，穿着像我们一样的工作服，各提一个包，默默低头赶路——原来是“卒友”（偷渡的人。注）！不是民兵。我们会心地松了一口气，目送他俩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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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广东人称偷渡港澳为“督卒”，意指如象棋的“卒子”，一旦“督”（粤语，意为用指尖推送）过界河，成为“过河卒”，便威力大增，有所作为。象棋界有“过河卒当车用”的说法。 “卒友”：同是偷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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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低声谈论著到达边界铁丝网时“扑网”的办法，憧憬成功抵港后的美景。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永烈学了两声鸟叫，召齐同伴们下山。山下是一片小谷地，分散着三五户农家。快近小谷地时，冷不防一声狗吠，马上，远近的狗也狂吠起来。接着传来一声吆喝，不远处又有一人吆喝呼应。我们吓坏了，回头慌不择路往山上狂奔。虽然永烈叫大家不要乱跑，跟着他走，可是四周黑魆魆的尽是林木，顾得脚下顾不得看人，如何跟得上？我跑得慢，待到吆喝声和狗吠声听不见时，发觉只剩我一个人。
我慌了，学不来鸟叫，只好轻声唤，没有回应，只有阵风吹过时树叶飒飒作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黑魆魆的荒山野林里，怎么办？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很快地我回过神来：没有退路，也不知道怎么退，只有往前。走上山顶，望着远方蓝白亮光处，选定下一个山头，下山上山再下山，总会走到梧桐山。走！一个人就一个人呗。
可是我分不清方向，哪一边是朝梧桐山？没有指南针，幸好我小时候读过天文科普书籍，知道北极星正对地球北极，是很好的指方向星。于是我走到稍为空旷处，抬头向天空搜索，果然找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转身往南望去，很快就找到先前选定的山头。
我朝那山头走去，忽然看见两个人影，在左前方也往山上走。我吃了一惊，但随即认出是何平和农场的“大只佬”（广东方言，即“大个子”）。我急忙低声唤他们。两人吓了一跳，转头一见是我，高兴得低声欢叫起来。问起其他人，都不知道，走散了！我们感到一阵难过。
大家想法一致：走上山头，朝着亮光，选定下一个山头，继续前进。
终于走到山头，果然又看见那片蓝白亮光，看准了前方一个山头，便开始下山。
“大只佬”告诉我们，他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旅长，抗战时在薛岳部下参加长沙保卫战，受伤后回到家乡。父亲思想“进步”，常常掩护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他二姐受父亲影响，也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有一次差点被国民党抓去，幸而躲在夹墙里才逃过一劫。解放初期，他父亲被尊称为民主人士。不久土改，却被评为官僚地主。就在要抓他父亲的头一天，他父亲得到一个曾被他救过的共产党干部通风报信，连夜坐小船逃到香港。后来主持土改的南下干部把他的同父异母大哥拉去枪毙了。
“那你参加游击队的二姐呢？”何平问。
“也被清洗出来，先在花纱布公司（当年为推销苏联过剩花纱布而成立的公司），后来被赶回农村。”大只佬回答。
“你这次到了香港会见到你爸爸了。”我说。
“他年纪也不小了，唉！”大只佬不胜感慨。
天蒙亮前，我们隐蔽休息。我和何平同在一个坑洼，大只佬在另一处。我们朦胧小睡了好一会，忽然被远处的一阵讲话声惊醒。这时已过中午，我们警惕地循声望去，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正从山上走下来，大人是约五六十岁的农民，右肩斜搭着一根扁担，扁担后端挂着一个箩筐；小孩约八九岁，手提竹篮，紧跟在后面，正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这时我们才察觉，原来左边不远是一条小山径，那两人是顺着山径下山的。
我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紧盯着那两人。他们走到离我们躲藏的山沟约三米远的时候，那男人突然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话音突然变小；小孩则浑然不觉，仍然大声地讲话。他们经过我们躲藏的沟边不远，走下山去了。
我和何平缓过气来，彼此看了一眼：好险啊！这两人会不会到下面村里去报告？必须马上转移。我们找到大只佬，一起往左边走，远离刚才那条小径，最后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放缓了脚步，找到一条干凅小山沟，这时特别注意附近没有任何小径经过，惊魂甫定，重新隐蔽下来。
我们低声谈论：那男人肯定看见我们，但他没有声张，下山后也没有报告民兵，不然早有民兵来围捕了，我们感到一丝安慰。大只佬告诉我们：边防区的民兵和农民捉到偷渡客，可以加工分，或得到一点奖金，多半是党团员积极份子愿意干；而一般农民对偷渡的人往往抱有同情心。事实上，边防区的青壮年大多偷渡出去，多数家庭都有亲人在港澳。
天刚黑，我们开始下山。正走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萧声。我们不由一愣，仔细听去，萧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绝不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还敢吹奏这种背时的歌曲？会不会是站岗民兵？我们迅地蹲下，直到萧声停了好一会，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下山。走近一棵大树前，赫然看见树皮给新刮掉一大块，昏暗的光线下可以辨认出上面刻着两行字：张XX偷渡经此。 XX年X月X日。 ──就是当天！看来是刚才吹萧的人刻的，我们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在亡命途中，还能遇到这等雅士！天之未丧斯文乎？
下山后又上另一座山，待得气喘喘地登上山顶，又望见香港那边的蓝白灯光。前方又是一个山头。认准方向，下山继续往前走，天快亮时，找个地方藏身歇息。大家都又累又饿，剩下的水和干粮都不多了，可是不知道还要翻几个山头！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满山草木扑簌簌地乱响。接着，大雨噼噼啪啪直打下来。我们急忙张开塑料布挡雨。不一会儿，雨水涌流入我们的坑洼，逼得我们狼狈不堪地握住塑布移动到稍高处。幸好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便放晴。但我们的裤子和鞋都湿透了。
看着湿淋淋的山野，忽然想到趁机补充饮水。我们顺着小山沟走了一段路，没有找到有积水。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哗声，我们吓坏了，赶快躲进茂密的灌木丛。喧哗声越来越近，听去似乎是一群小孩。不多一会儿，有个小孩边叫边向我们躲藏的地方走过来。我们的心脏仿佛一下跳到喉头，连气也不敢喘一口。小孩停在我们右边的小径上，隔着小山沟，离我们不过两米。透过灌木丛的间隙，可以清楚看到小孩赤膊上身和脸上的汗珠，只要他一转头，便可能发现我们。幸而他只是朝另一边叫嚷，招呼他的伙伴们到这边来，听他说话好像是为采蕈子。雨过天晴，正是蕈子生长的时候。
再过一会儿，这小孩被他那边的同伴叫过去了。看着那群小孩渐渐远去，我们抹了一把冷汗：好险啊！过了好一会，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好不容易挨到天快黑，大只佬和何平都想早点下山，找水塘或水田灌点水，实在渴极了。我建议等天黑一些再走，可是拗不过他们，只好跟着下山。前面有几丘水田，水上漂浮着一两圈反光的油渍。我看着有点恶心，可是大只佬他们把油渍吹开，迫不及待地灌水入瓶。
突然，远处有人大声吆喝。我们抬头一看，糟了！一个人正朝我们飞奔过来。我们立刻起身逃跑。那人紧追不舍，他后面还有几个人跟着追来。何平招呼我赶快跑，可是我已身疲脚软，还没有跑上山便被追上了，几个人把我包围起来。
| Sujuan (2013-07-18 16:13: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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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过惊险小说，只是想到这是曾先生的亲身经历，敬佩感慨！多多保重！ |
| 春山如笑 (2013-07-18 18:01: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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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心动魄的经历。 |
| 抱峰 (2013-07-18 22:21: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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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为了自由,心甘情愿铤而走险,可敬的人们! 清晨有这们的感受,值了. |
| 木桐白云 (2013-07-18 22:5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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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如此，令人唏嘘。 |
| 予微 (2013-07-19 02:34: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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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卒读！ |
| panda13 (2013-07-19 15:11: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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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您怎么这么快就被抓起来了？您倒是跑快一些啊。。。我都替您着急。。。 |
| 牧童歌谣 (2013-07-20 03:14: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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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能拍好莱坞大片了！ |
| 梅子 (2013-07-20 08:07: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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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能绝处逢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