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过去,思考未来
---和平圣女佳丽雅像前的敬祷和省思 秋 枫 雨
少小离乡已逾60多年,乡闻旧事却时刻萦绕心怀。忽从那远东边陲小站传来消息,我从小熟知的一位姑娘,为世界和平献出生命后,被漠视近70年,不久终于获得承认。久埋泥土翠玉,突然光彩耀目,熠熠生辉。那被昏暗遮蔽,是非界线模糊的人类价值准则,也顿然明晰起来。在那金光闪闪,魏然耸立的女神雕像上,赫然刻上了叱咤风云、与俄国神话勇士比翼齐名的,俄国总统普京的题词。我那历经岁月侵蚀,却仍深埋心田的童年记忆,顿时复活起来。在呼啸纷飞的战火中,那兼融欧亚之美的佳丽娜的憨诚感人的笑容,步态婀娜如雏燕翩翩的身姿,又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1945年8月9日,漆黑如墨的夜空里,一颗重磅炮弹,摧毁了绥芬河站前教堂的高耸入云的钟塔。苏联终于对日本宣战了。年初的雅尔塔美英苏三国首脑会上,尽管美英百般施压、引诱,让斯大林答应对德战事结束后迅速出兵对日作战。但苏联百般拖延、讨价,以谋最佳利益。现在终于听到了炮声。履带上还带着东普鲁士泥土的苏联坦苏,冲向了关东军营造多年的阵地。在中国人民的热盼与欢呼声中,日本“皇军之花”---关东军土崩瓦解。家住边境第一站的我家,就从窗下门前,亲眼见证了那场力量悬殊的现代化战争。机械化程度很高,握有制空权,并在欧洲战场的血与火中锤炼出来的苏军,有如摧枯拉朽。骄横一时的日军,如秋风落叶,土崩瓦解,横尸遍野;残败兵员,向东北中南部逃窜。苏军在攻陷东北东大门绥芬河之后,大踏步前进,日进百里,迅速推进到牡丹江以西,而大胆地将不少日军仍盘踞的阵地扔在身后,予以围攻、炮击,逐步消化;其中包括一座建于 “天长山”(象征日皇长寿)上的大型要塞。它通过几门日本国内兵工厂专门制造的大口径要塞炮,威胁火车站和铁路桥梁。它是日本人利用中国战俘,经过几年秘密施工建成的,建成后日军就残酷地把战俘杀害了,以求保密。所以,尽管我们上小学时每天路上,仰头就能看到这座山顶,却从来不知那里建有要塞。直到事后才听人说起,他们曾遇到过上工的俘虏。
苏军四面包围了它,但攻取却遇到顽抗。日军要塞内,构建了交通网、配置了充足的兵力,还储备了大量方便军粮、弹药,有充足的水源。山坳处则配置了几座日本国内专门生产的巨型要塞炮。除了军人,当局还从当地日侨中吸收不少居民,进去“避难”。也有一些中国人被蒙蔽,以为那里飞机炸不着,可保安全,糊里糊涂地跟了进去。其中就有我熟悉的几位同学,包括一位周姓面包师傅的漂亮的女儿、为人豪爽人称“大侠”的王姓男孩。有人说日本人情报搞得精,而苏军似乎痴呆呆的。事实并不尽然,我所见到的是:苏军刚到,新建的司令部就派人四出,手执名单抓捕未及逃走的特务及反苏的白俄分子了。他们也派人找到了张焕新家里。张是山东人,当年经东北去远东“闯崴子”(去原属中国城市海参崴---今称弗拉基瓦斯托克),后来回国时定居绥芬河,他不仅带来若干财富,还娶了一位乌克兰姑娘,建立了混合家庭。到苏军进军时,他们家里两个男孩刚刚成年,个个长得英俊、魁梧。女孩佳丽雅也已经17岁了。他们三个都会讲中、俄、日三种语言,而他们又都选择了苏联国籍(父母则是中国籍),这正是苏军战场上急需的人才。于是,男孩就地参军,随苏军挺进东北腹地了。久攻不下的天长山要塞,虽已反扑无力,但仍不时向外发炮、夜袭;这虽无碍大局,却对苏军如芒刺背,干扰不小。而且,里面还有不少平民,处境危险,更妨碍了苏军进行毁灭式的炮火攻击。于是,苏军就找到了张家,想让佳丽雅随同苏军军使到天长山要塞,劝日军放下武器。佳丽雅刚刚学校毕业,以其音乐成就获得歌唱方面的一个奖项,年方及屏才貌双佳的她,此时又得到一个出众的男孩的爱情,刚刚进入热恋阶段。美好的前程正在等待她的拥抱。
无论佳丽雅母亲,还是她本人,都极不情愿承担那项任务,谁都知道那是充满危险,说不定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深知要塞内为数不少的平民的生死,全在此次和平的使命,而和平解决也会使日本军人从必死中获得一线生机,免得抛尸异乡,苏军也会减少牺牲。在这位纯洁的少女心中,一种拯救生命和为国效命的神圣的使命感,顿时克服了她本能的恐惧;不顾妈妈的劝阻,毅然只身深入要塞。本来,停火本身对日军也是一个拯救,但深受武士道精神毒害的部分日军,要坚持抵抗,反对放下武器,就遵循日军很强的以以既成事实挟持历史方向的传统,杀害来使堵死和谈的路。于是,这位为拯救生命,缔造和平而来的美女使者,就被乱枪射杀于冰凉的混凝土工事群中,甚至连尸体去向都成了永恒的谜。外界得到的唯一信息是,被拒于要塞之外不得入内的,同来的苏军军使,听到了一阵乱枪声。几日后,工事被攻克以后,女孩的母亲来寻尸,百寻不得,找到的只有一条似乎是她的红头巾。
次年初夏,中国内战爆发,我们一群铁路青少年被编为民兵搞训练,但手中却一件武器也未有。一场大战刚结束,当地到处都有遗弃的军用品和武器,领导就让我们自己武装自己。有人想到到天长山上要塞去,就领我们去搜寻武器。在被大炮炸得破碎不堪,钢筋枝桠交错的混凝土块堆成的废墟中,只见遍地腐烂的尸体残骨、未烂的绑腿仍然缠在腿骨上,有的还套着未及全烂的胶鞋,已经风干了的人肚皮(肠子等已经烂了但一张张的肚皮却浸透人油,风干而保存下来)碰到我们的锹缟就彭彭作响声若敲鼓,惨不忍睹。被炸得断裂了的混凝土块下,多数是日本的99步枪,也有少量苏式半自动步枪,混在其中;可见苏军也曾攻入其中,发生惨烈的交手战。木制的枪托里已经透进了尸体上渗出来的死人油,使得步枪臭气熏人,用煤油泡过也无法消除。我们去前就听说过,有张家人去谈判死于北山,我也曾留意找寻她和我的几个同学的线索,但却未有所获。虽然我们多次揹回不少捡到的武器,但关于那位美女使者和同学的线索一点也未发现。从此,他们就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化了,有的名字甚至都记不全了。
命运的支配使我十几岁就远离家乡,稍晚些甚至远飏域外,但我土性难改仍然梦系故乡,如饥如渴地关注家乡的变化。文革中,我自身难保还偷偷地打听那里的消息。听说一开始,先把张氏夫妇抓起来,诬指他们是什么“苏联特务”。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批斗是小菜,刑罚也是家常便饭。后来未经任何司法程序就决定,将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早就入了中国籍,当时已届暮年的张焕新的乌克兰裔妻子逐回苏联。由于他们的儿子是苏联国籍,并在对日战争后,定居于苏联远东邻近绥芬河的小镇,她只有投奔他们那里了。丧尽人性的当权者故意刁难,不准她走近路从绥芬河出境,直接到她儿子居住地,而让她穿过几个省,从满洲里口岸出境,绕道黑龙江北岸,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折回远东。对张焕新本人,则不准他和妻子同去,又不准住在他家乡绥芬河原地,而强行送到与他毫无渊源、举目无亲的几百里外的宁安加以管制。本来张家由于勤劳、善于经营,又拥有多文化杂交的优势,过得较为富裕;但他们的财产如房屋、奶牛、蜂群等都被强制低价变卖,简直像当年地主被扫地出门一样。听说张焕新,在冰冷、破草屋里终日仰天哭号,盼望死前再见一面被隔在国境那边的老妻和儿子,哭瞎了眼。既老又病的他,既不能自理生活,也无处看病,终在孤独、穷苦中死去。死前多日,他只吃到一位残疾老人施舍给他的一碗冷硬的高粱米饭。在苏联那侧的老妻,也好不了多少,不久也愁苦而死。这位为和平、为拯救生命而献出自己生命的圣洁女子,身后竟落得家破人亡,连父母的生命都未能保住。人间公平何在!?
苦难终于有了尽头,家乡绥芬河人民又想起了那逝去多年的圣洁义女,想起她对人民和世界和平的贡献。于是在她生长的地方树立起来一座纪念碑,并由俄国著名圣彼得堡列宾绘画雕塑和建筑学院设计并制作了“友谊与和平的使者”纪念像。那位列宁同校的校友、备受尊崇的俄国普金总统(笔者有幸也恭列同系校友),慨然应允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我认为,在纪念像上可以写下这样的话:‘我们的友谊意味着相互理解、信任、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和利益。我们铭记过去并思考未来。这位备受歧视、迫害的移民的女儿,才恢复了她本应有的和平圣女的地位。
世界是不会像它的规划者许诺的那么完美的,这件美好的事件也有其不足,人们难免会叹息:这一切来得早些该多好啊!譬如在她父母还在世时,这份荣誉就来临了。好雨贵及时,人们最需要的是久旱之后的云霓,而不是好事成群地赶集逢场。平反可以略微安慰一下备受屈辱的亡魂,但我们更大的力气,不是应该用在平反、昭雪,而是使得平头百姓得到保障,不受冤枉。
在我庆幸的时候,我又不能不深感愧疚。我见过佳丽雅,但和她不熟;我和她父亲却打过交道。日本统治时期我仍是小学生,天天吃不饱,总是饥肠辘辘。有天张焕新开了一间牛奶店,每杯只要伪满币一角钱。我向家里要了钱,去喝了一杯。不料,喝完要付款时发现,我的钱不见了,一时之间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哭了出来。主人张焕新见状过来安抚我,说不必急,改日有了钱再送过去。我还很小,未见过世面,对他的信任视为大德,自是十分感谢。我从家里要来钱第二天还给了他。
他是山东人,和我同乡,加上他对我这次信任之义,本该拉近我们的距离。可是我却从那以后有意地再也不去他店铺,以避免再见他。这里有一个原因:那时在我们家乡,日本特务遍地,尤其在俄国人中更多。从人们议论中我得到印象,他们大都是和日本特务机关有关联,我对张焕新也有了这样怀疑。以前他不认识我这个孩子,经过那次打交道后,见面就不能装作不认识了。我很不情愿和这么个可能是特务的人打交道,所以尽管我很想喝牛奶,也强忍着从此不去了。
我当时未曾弄清,张焕新是否真和日本人有关系,我离开故乡后也就无暇关心此事了。多年后传来的信息说,张家在文革中被诬为苏修特务,致使家破人亡。今日,张家已经被全部平反,而他们的女儿佳丽雅且成了准圣女。留给我们的似乎只有致敬、轻松的同庆。一阵清风吹过,一切归于平常。教训似乎只涉及当权者。这样深度的汲取教训,是否有助于防止历史重演?如果稍加留意,不难发现,在这个历史的链条中,我们大家还是充当了某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如果不能说,我们助纣为孽,起码也曾推波助澜了。说实在的,大家觉得张家可疑,多半因为他们是一个中俄混合家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本在时,自当属于敌人日本一伙的,而后来和苏联弄崩了,那就又顺理成章把他们归入当时的敌人苏联一伙了。从民众方面说,非理性---盲从、跟着感觉走,甚至无端生疑,不能容忍异己,这是我们民族的积病,也是造成张家悲剧的主因。
有历史学家战后说,德国的错误,不仅仅只是少数战犯的责任。不是从刑法学上讲,而是从历史学和民族道德高度上说,这是全民的错误和缺失的集成。实际上,苏联的大肃反、中国的文革、大饥荒等等,何尝不是如此!历史上曾有句名言,说某人虽非我杀,却因我而死。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准确的,大批群众参与的某种活动或舆论,或许无法与具体的死亡事件挂钩 ,但从深层剖析,却可以发现,这群体构成了虽非决定性的、但又是必要的因子。假若大众以另一种方式行事,那些不公不义的事本可以不发生的。平反不等于一切就没有发生,实际上那是没有办法恢复原状时的一种弥补、宽慰,仅仅是一种态度的宣示。已经造成的后果,早就成了后来新发展的因子,参与了新发展的长链。不要说倒转已经形成的历史决无可能,就是精确地描绘那个过程也决非易事。实际上,我们的所作所为,作为在社会发展中的因子,早已在社会病态化上起了自己的作用。 值得我深省的是,我虽未曾参与对张家的迫害,但我无端怀疑、有意疏远,对造成不利于他们的气氛还是起了作用的。因为社会犯病,是以存在不健康的舆论,社会气氛的毒化为其必要条件的。
德国一战后,犹太人叛卖致使德国失败的传言,导致后来的复仇主义和排犹;苏联大肃反、集体化等悖行,与当时夸张的敌情认知与宣传是互为表里的。我们文革前关于中国出赫鲁晓夫的危言耸听,恰是文革得以发动的社会催化剂。这一切,无一不是上述全民责任论断的证明。正是长期投向张家的异样眼光,那村野的偏见套上时髦的阶级论的包装,在文革中就堂而皇之地为大迫害开山劈路了。只有深入的全民的反思,才能避免旧酒被灌入新瓶,畅销依然。我们也许未具体参与迫害,但我们一点也未参与准备与酝酿,毒化气氛的创造吗?长期不察的我,此刻在向那圣洁的义女献祭时,不禁赫然发现,我并非全然无辜的。未看清并明白指出,昨日我们是在哪里走错了路,怎能保证今日不再陷泥潭?
回首来路,往者已不谏;正确选择那尚可追塑的未来吧。正如普金说的:铭记过去,思考未来。
秋枫雨 (2013-07-05 07:27:48) |
对不起,第一次没贴好,重贴一次。这是我第一次试在网上发文章,还不太会用,请多原谅。 |
木桐白云 (2013-07-05 09:10:39) |
一部分人的思考虽然不能代替整体,但毕竟会使人看到希望的可能。如果字号能选择大一些就看的容易些了。 |
Sujuan (2013-07-05 16:28:58) |
读这样的文章总让我心剧痛!多少悲剧惨剧就在种种政治光环下诞生。谢谢发文记念和平圣女和她的家人! |
岩子 (2013-07-05 20:12:37) |
历史总是如此这般的重复着悲剧,人类的忘性似乎总是大于记性。 |
予微 (2013-07-05 20:24:57) |
血淋淋的历史让人痛心,人性的凶残,难以想象!当年的浩劫为什么遍及神州大地,每个人都有罪性。 欢迎秋风雨! 文章可以在网页上编辑,您可以把字体放大到“5(18pt)",大家更容易读。 |
秋枫雨 (2013-07-05 23:39:00) |
谢谢予微指导和帮助,我把字体放大了。 |
予微 (2013-07-06 01:40:51) |
不用谢,多谢秋枫雨前辈分享史实! |
抱峰 (2013-07-07 13:43:09) |
一们俄国文学家说,总纠缠过去,就是瞎了一只眼.而如果忘记历史就是双目失明. 人类不会总受愚弄. 永远记住这位圣洁的女神. 问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