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远航赛》第一章

 

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年间,六十五岁的英国人弗朗西斯·齐切思特独自一人完成了环球航行,当时他只在澳大利亚停靠了一次。

齐切思特瘦高个,头顶微秃,戴著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家私立预备学校的校长,而不是一位冒险家。他在伦敦拥有一家书籍图片社,并有吃素的嗜好。但是喜欢将自己置身于极限考验的欲望却刻划出了他的人生。在青年时代,他就乘坐一架小型飞机,成为从英格兰飞到澳大利亚的先锋。一九六〇年当他五十九岁的时候,他与四位朋友打赌比赛,要各自驾驭不同的小舟,单枪匹马横渡大西洋。整个航程从普利茅斯的埃涤思通灯塔开始,到纽约港旁边的暗布露丝灯塔为止,至于在这两点之间具体怎么走,就完全由竞赛者自己定了。没有任何其它规则。获胜者将得到二个半先令。

弗朗西斯·齐切思特最终获胜,并赢得了他的赌注。当时他驾驶的是一艘三十九英尺长的单桅纵帆船“秋千蛾三号”,它是他们五艘船中最大的一艘,他在四十天内便到达了暗布露丝灯塔。但获得胜利对他来说还嫌不够,他想他本来还可以更快些。两年之后,齐切思特再次投入比赛,这一次他只跟自己比赛,他又一次横渡大西洋,但比上一次航行整整缩短了六天以上。然而他仍不满意,他相信用不到三十天的时间穿越大西洋是完全可能的。

伦敦观察家报全程跟踪了一九六〇年那场比赛,他们发现他们的采访报道获得了许多读者,而且公众对这种比赛兴趣高涨。四年后的一九六四年,观察家报赞助了第二届单人越洋航赛(英文缩写是OSTAR,如今已是闻名遐尔)。另外又有十名选手加入了原先的五人竞赛队伍。新来者当中的一人法国佬艾立克·特巴力仅用二十七天三小时五十六分的成绩击败所有对手,摘走桂冠。齐切思特获得第二名,落后二十小时又一分钟。他虽然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他个人的时间目标,但获得第二名这样的名次,对于像他这样一位擅长独自冒险的人来说,是一件丢人的事儿。

特巴力被授予法国荣誉军团勋章,在法国立刻成了一位民族英雄。巴黎时报如此宣告:“因着他的胜利,法兰西的国旗在大西洋这场最为漫长、最为壮观的比赛中高高飘扬,而在这之前盎格鲁撒克逊人一直以为大西洋是属于他们的疆场。”

单人比赛轰动一时。位于英吉利海峡两岸的这两个国度,他们之间一直以彼此的优越感、憎恨和较量闻名于世,现在民族的自尊心驱使他们又全然聚焦在定于一九六八年举行的第三届单人越洋航赛。至少有四十名航海家宣布参赛。许多人定做了崭新的试验性的赛舟,纯粹是想赢得这场比赛。艾立克·特巴力正在建造一艘崭新的六十七英尺大小的三体船,具备不可思议的速度,这在当时是对一个人所能驾驭的船体大小的根本性的改造。这些新船配备有新的尺寸,新的仪器,新的工艺,耗资颇巨,以至于一般航海家只好望洋兴叹了。帆船比赛开始模仿汽车比赛,在愈发难看的长长的船体上涂抹了商家的名牌。

有些参赛者觉得这与体育精神完全背道而驰。他们有的向船艇杂志写信表示抗议,有的索性退出比赛,腾地儿给那些热衷于商业赞助的年轻参赛者。

齐切思特决定不与这帮子人同台竞赛。他本想同这帮驾驶大型船只的年轻人一决高低,但结果对他而言本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依仗自己一把老手的身份,他会设法弄个令人尊敬的中不溜的名次。他却悄然离去,另谋高就。

单人环球航海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出生于加拿大诺瓦斯科舍省的美国人约书亚·司罗昆早在一八九五到一八九八年间就已成为单人环球航行第一人,他在中年的时候跻身于蒸汽机时代的帆船大师之列。当时,他驾驶他自己重建的那艘老式单桅纵帆采蚝船(他给它取名为“浪花号”),从麻萨诸塞州的格洛斯特出发,靠西环球航行,顶着凛冽的季风,穿过合恩角以北的麦哲伦海峡。浪花号明显地很不灵巧,胖突突的船身,还没有装上引擎,它居然还能够出海,而且司罗昆居然驾着它完成了环球航行,确实折服了不少航海家,并使得后来的人至今为此喋喋不休。司罗昆是个旱鸭子,他有一次在乌拉圭海岸抛锚时险些儿淹死。他于旅途中在不同地方停留,后来还写出了一本幽默不足却惊险有余的历险记「只身航游世界」。一百年后,这本书依然是评判所有其它航海传记的标准读物。

在齐切思特于一九六七年只身出海之前,完成单独环球航行的其实还有另外十八人,但是他的航海行动却招来了自司罗昆以来无人可以比拟的公众想象力。他的整个航程无乐趣可谈。他的航线沿大西洋南下一直到底,然后绕道地极东行,再由大西洋北上。他的航程自东向西几乎整个部分都发生在一块绝大多数地图册上都无法找到的海域,就是那个对于每一个海员来讲声名狼籍的南大洋。这片海域位于南纬四十至六十度之间,临界于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交汇处,这是濒于有人烟的世界与南极之间的一块凄凉去处,向东边吹来的强劲风暴掀起万重巨浪,席卷全球,势不可挡,除了一块叫合恩角的可怕地方以外。合恩角是突出于安第斯山脉最南端的一块巨大岩石,它就像是安插在南美洲蝎子尾巴上的顶尖部分。

一直以来,航海家们对地球上这一块纬度区间的汹涌澎湃的水域敬而远之,称它们是“狂暴四十度”,“愤怒五十度”,“呼啸六十度”。来自印度和中国的快速运茶帆船以及来自澳大利亚的横帆运粮船都取道此地,去向欧洲,因为被西风吹带着穿越南纬四十度和五十度之间荒无人烟的大海,在高纬度短纬线上绕行地球,这是环游世界最快捷的航线了。

然而,这条航线把水手们带入了地球上最为孤独的地区,最为空旷的海域,也是离大陆最为遥远的地方。为了要走这条人迹罕至的捷径,每一次航程,船队与水手们都要做一次浮士德式的讨价还价。他们会以海里数来交换几乎肯定要经受的世界上最大的海洋与最狂烈的气候的击打。巨大的海浪,有时会超过一百英尺的高度;雨雪交加,冰雹,和大雪;冰山和大雾,是任何季节都可以预计到的天气状况。许多船只曾在南大洋消失;很多水手被从甲板上掀到海里,几乎总是无法营救他们。

有一个地方,所有这些可怕的东西都格外地突现出来,全部集中在一艘船要承受的最最险峻的考验当中。位于南纬五十七度上的合恩角,将所有想要驶往大西洋的船只,推向了世界上最遥远、最寒冷、风暴最剧烈的南边。南大洋的海风和海水就在这儿穿过了一个比较狭长的豁口,德雷克海峡,这是合恩角与南极半岛之间的一条六百英里宽的海上通道。海底在靠近合恩角的地方变浅,使本已巨大的波澜更加汹涌澎湃,而来自安第斯冰川上的飓风般威力的气流则呼啸而下。风暴,强劲的海浪,与凶猛的海流互相冲击,将合恩角附近的海区变成了一个巨大旋涡。四百多年来直到巴拿马运河修建为止,合恩角一直是船只离开太平洋最为方便的出口,但许多船只却永远葬身此地。合恩角也一直被称为“海上坟场”。

一旦渡过合恩角,横帆运粮船上的水手们就自豪地称自己为“合恩角好汉”,那些想象力丰富的水手,会很骄傲地在自己左边,即左舷一侧的耳朵上戴上一个金耳环,因为这是他们从太平洋向东航行时与合恩角擦肩而过的一侧。

这就是齐切思特环球航行的路线。他的整个航程是对他单独穿越大西洋时曾面临到的各种艰巨考验的一次更残酷的强化。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击败过去人们所创造的帆船航海时间记录。他要独自一个人驾他的现代小帆船,与他们一决高低。他的想法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危险且又大胆。齐切思特狠狠地加大了赌注:他只在澳大利亚停留一次。不只是参赛的水手们,就连不参赛的一般公众都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场无法形容的艰难历程,就像一个人独自攀登珠穆朗玛峰。

对于英国人来说,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丘吉尔光辉时代的结束,他们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被严重削弱,他们连一位有胆有识的宇航员都没有,他们的政府近来因一些政治家牵涉与两位同克格勃交换情报的妓女来往而丑闻不断。因此,齐切思特的所作所为,对于英国人而言,尤其代表着他们长期渴望不能忘怀的一种英雄壮举。英国的各大报纸在头版头条刊登照片,报道快要折成两段的秋千蛾四号在合恩角外与狂风搏斗的场景(照片是由英国军舰拍摄的;令齐切思特不快的是,就连英国飞机也出动了,驻足一旁,紧盯着这已经一下子变成全国热点的壮举)。在五月份他返航回家的一个夜晚,二十五万人挤满了普利茅斯港。全国新闻电视放弃原先的例行节目,专门现场直播这一盛况。举国上下长时间地观看秋千蛾四号在一大队各类船只簇拥下驶过的最后几英里,这些来自本地和外地的船只从岸边一直延伸到入海处,透过长长的英吉利暮色,一直在等着看这位独个儿航海的英雄返航登岸。(电视评论员们纷纷推测,经过海上几个月的时间第一次踏上陆地,这位六十五岁的英雄或许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一个大马趴,也未必不可能。他们甚至于在电视上冥思苦想出这样一种可能性:在他快要跌倒的一刹那间,来迎接他的贵要们会一把抓住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扶直。最终,齐切思特表现得特棒,他就像跨出高尔夫车一样上了岸。)

饶有兴趣的是,跟四百年前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在普利茅斯获得女王依伊丽莎白一世授勋时一样,在后来的一次仪式上,齐切思特也在伦敦的格林威治登岸,跪倒在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面前,她用一把剑在他肩上碰一下,授予他爵士头衔。在一个缺乏热情的时代里,这不失为一个高招:每一个英国人都从他们学校的教科书里了解这一个场景;而现在在电视上,神秘感就变得像真的一样,民族尊严所带给人们的阵阵激动席卷了整个英伦三岛。

尽管齐切思特并没有打破快速帆船的航海时间记录,但是谁会在乎呢?甚至在女王授勋之前,他早已成为了一个民族英雄。他撰写的航海录「秋千蛾号环球游记」一书在同年出版,立刻成为经久不衰的畅销书。他所做的一切震撼了所有的人们,为这个岛国日渐衰竭的竞争,重新唤醒了她的荣耀。

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齐切思特并没有叫喊着要打破纪录─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这是他用来对付人们一旦问起他为什么这样做时的一个油嘴滑舌的答案。至于帆船与快速帆船之间在航行时间上的对比,只是些干巴巴、枯燥乏味的细节,或许会引起军舰设计师,史学家,也许某些航海家们的一些兴趣,但这决不是可以激发数百万人进入全国性的极度狂欢,并驱使一个年届老年的男子以生命去冒险的东西。齐切思特并没有在意为什么。他只晓得他必须去。

英国作家J.R.L.安德生在他「尤里西斯因素」一书中(此书正好出版于金球航海大奖赛之前),曾经写到社会中一个孤胆英雄人物,一个罕见的与众不同的人如何利用他或她的冒险事迹来激发大众之大有功效的兴奋。荷马史诗里的尤里西斯是一个古典式的原型。安德生相信,这个“尤里西斯因素”,即一种由想象力,自我约束,个人主义,忍耐,恐惧,勇气,以及也许是最为重要的社会不稳定性所构成的强有力的驱动作用,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一种遗传上的本能,但在大部分人里面却是沉睡着的。然而,在那些少数的人们身上,这种本能驱使他们去做些不寻常的努力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这个尤里西斯因素,我们因此反应激烈,感同身受。

“也许是魔鬼的作用吧。”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探险家理查德·伯尔敦爵士在回答人们问到他为何要坚持去非洲和亚洲时所给出的不够好的答案。当时他本可以呆在英格兰,用许多不同的方式,功成名就,但是他却选择经受极大的艰辛,承受毁容的痛苦(一杆标枪刺穿他的脸庞)以及暴力死亡的不断威胁。他感到一种冲动要去,他要试验他自己的承受力,他无法抗拒。他胆大,不屈不挠,难以捉摸,而且不受拘束,女人们发现无法抵抗他,男人们钦佩他,公众如饥似渴地来消化他英勇事迹的一点一滴。来自每一个时代和不同文化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孤胆英雄和他们的故事,就像约瑟.坎培尔在他的「英雄的一千副面具」一书中所描绘的那样,正是一种被尤里西斯因素所驱使的特征。电影中的西部牛仔也是如此:一个浪漫但不甚合群的角色,常常出现在小城的边上,把男男女女带入一团糟,直到满足某种不可言喻的社会需要为止,然后扬长而去。他的动机完全是个人性的;他按他自己的利益行事,不顾他人,不过他的行为却对他周围所有的人影响深远。极地探险家皮雷,司各特和亚门德申;只身越洋飞行的第一人查尔斯·林德伯格;登山者;单人航海家─他们每一个人都属于孤胆英雄的原型。

这些孤胆英雄的部分吸引力就是,他们始终看上去或听上去很正常,就仿佛是你我中间的一员。当被问到如何在严峻考验中生存下来时,他们往往很谦逊,他们会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的胆怯,而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他们使我们所有的人都误认为他们跟我们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他们变成了我们理想的化身,就仿佛他们带着我们一起攀登珠穆朗玛峰或行驶在合恩角附近。

但是他们无法回答为什么这个问题。他们无法让那些没能做他们已经做到的事情的人们明白。在他失踪于珠穆朗玛峰之前,乔治·马洛里曾被问到他为何想要攀登这座山峰,马洛里给出了也许至今仍不失为最好的答复,就跟禅经中以心传心的解法一样简洁:“因为它就在那儿。“

齐切思特航海之行所惹起的众人的大肆吹捧,他给所有参加金球航海大奖赛的赛手所带来的种种激励,以及这些赛手在冒生命危险时挺身而出帮助他们的那些人们的满腔热诚,显然都是对尤里西斯因素的一种反映。航海家和任何地方的未来冒险英雄看到了齐切思特所收获的一切─名誉与金钱,他们于是意识到在他们前头将要成就的是什么。

 

──────────────────

 

一九六七年三月,距齐切思特返航还有两个月之遥,一名二十八岁的大英海商官员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正在他父母位于肯特郡唐尼的家中休假,他不久将以大副身份服务于“肯尼亚号” 商船。一天清早,他父亲在报上读到单人越洋航赛获胜者艾立克·特巴力正在打造一艘新的三体船。早餐席间,他们便推测这个法国佬的计划。诺克斯约翰丝敦认为打造这样一艘船对于横渡大西洋而言未必是个好选择。他父亲则暗示,特巴力或许正在考虑另外一次环球航行。

“我在想,他是否试图想要打破齐切思特的记录,或者说他甚至打算中途不停?”老诺克斯约翰丝敦说道,“这是现在唯一剩下要做的事了,是不是?”

在他父亲离家上班之后,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坐在餐桌前,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仔细想着他父亲刚才所说的话。哼,迟早有一天,有人会去做这一件事:单人航行,绕球一圈,中途不停。特巴力可以做成这事,但是一想到他要赢得又一个航赛大奖,不禁使人痛苦不已。“法国人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海洋里至高无上”,当特巴力赢了单人越洋航赛时法国的报纸曾这样宣告。这大大激怒了这位年轻的英国人。他想,“按理说,我们英国人得先去做这件事。”

按理说?眼下在英格兰,年轻人正在大街上游行,抗议原子弹;而在美国,他们正在反对越战。六十年代,是年轻人反抗当权者,带著仇恨而且时常伴随暴力行为的一个时代。不过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与此毫无关系。他虽与披头士和滚石乐队是同龄人,但他可不是个赶时髦的人,倒活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年代里的举止古怪,不合时尚的年轻人。他崇拜的英雄是伊丽莎白时代英格兰出了名的老练的海盗船水手德雷克和费罗比舍,他们的英勇事迹构成了历史教科书中相当大的篇章,受人景仰,为英国学童们津津乐道,他们的掠夺,抢劫和屠杀被描写成一种英国人独有的上帝赋予的傲慢专横的优越感。这个传统,这个有关英国人在道义上有权创新和征服的假设,刻画了罗勃·司各特船长对南极的正当诉求的领悟。整个英格兰和司各特本人对罗尔德·亚门德申和他出色的极地探险队于一九一二年突然出现在南极感到被公然冒犯了,亚门德申的探险队早一个月到达南极而击败司各特。他们坐着狗拉雪橇到达那儿,回来的时候俨然一群久违的远足者,连一个队员都没有损失。令英格兰大为恐怖和厌恶的是,在他的归途中,亚门德申竟把他的狗一个接一个地吃掉─而他被狗拖到南极的时候却是有口粮的啊。他虽然非常聪明能干,却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外国无赖。司各特和他的探险队因为被用人来拉雪橇这种罗曼蒂克的信念所拖累,全部葬身于从南极返回的路上。后来,对英格兰一代又一代的学童们,这位勇敢而笨拙的司各特被描绘成英雄的化身。他虽然被那个不讲道德、吃狗肉、犯过的挪威人击败了,但死得高尚,在英格兰,他赢了。Dieu et mon droit(上帝和我的权利)正是英国皇家军队的格言啊。哼,按理说。

十七岁的时候,诺克斯约翰丝敦没有通过皇家海军的考试,他就在英印轮船公司做学徒,后来改做商船服务。他学会了打结,绳索的捻接,以及从纳尔逊的时候起就一成不变的索针船舶驾驶术。他学会了用六分仪来定航,就像库克船长和布莱船长一样。他在往返穿梭于伦敦与东非、印度和波斯湾的港口(这些仍然被视为大英帝国海外前哨的港口,如果在事实上已不再是,但至少在精神上还算是的话)之间的船上,掌握了水手的各种技巧。这就是传统的POSH*工序,为英国在统治印度期间帝国的建造者们所采纳,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在船上受人偏爱而且价格比较昂贵的舱位都在船遮阳的一侧:所谓左舷出航,右舷返航。但是,这位年轻海员所去过的地方也许没有哪一个能像在大英海商与世隔绝又传统根深蒂固的轮船上那样真实可信地保存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而这些轮船上按自己的方式培养出来的水手与官员,跟老伊顿公学校友一样因循守旧。这是十九世纪英国海员受到的严酷而苛求的训练。

还在孟买驻扎的时候,诺克斯约翰丝敦和一位同僚决定委托当地印度人开的一家船厂为他俩打造一艘帆船。他们向英国的一家设计事务所索要他们曾在舰船杂志上看到过的一种快速双桅小帆船的图样,但给他们寄来的函件中却是一个又老又慢的船样,是由美国帆船设计师威廉·阿特金在一九二四年为机动船舶杂志所画的一艘胖墩墩的宽直艏艉同形船。 这是在一种被称为Redningskoite的挪威救生船的基础上改进的船样,它的船体形状无可否认是适于航海的那种,但离那本现代帆船杂志上刊登的快速帆船的造型,还是相差甚远哪。不过,由于时间紧迫,再加上手中的船样看上去也结实耐用,并且适合航海,诺克斯约翰丝敦和他的夥伴也就决定采用这份比较古旧的船样方案。

印度的木匠们使用的是扁斧,长斧,还有用手来加力的弓钻这类用于造单桅帆船时的工具和工艺。于是这艘船完全采用印度柚木建成,而且又粗又大(现代帆船设计师和建造商们或许会说,造得过大了)。它建造和完工之后,与其说是一艘帆船,倒不如说是一艘拖船。它被命名为"苏哈里号",这个名字是给阿拉伯海湾一带的东南风所起的。在它下水时,一只椰子在船首被敲开,而造这艘船的男人们反复不断地诵唱古时候的祝福诗。

船正在造的时候,第三个同僚也参股进来,但是生活打断了他们的航海计划,就仿佛常常发生在船周围的那样。诺克斯约翰丝敦的两位同事放弃了,他自己的婚姻也破裂了,大概是长期远离家庭的一种牺牲吧,而对于专业海员来说这是生活中的一个现实。然而,经历了这些突然变故之后,他反倒设法抓住他这艘新船不放。他买断了他同事的股份,并于一九六六年驾苏哈里号从印度起航,向南非进发,途中与他的弟弟和另外一位海商官员一起分阶段行驶,中间停靠上岸期间,三人一同打工挣钱。然后在同年的十一月份,他们启程奔赴英格兰。他们最后一段航行是从开普敦到伦敦的一段八千英里、历时七十四天不间断的旅程。

苏哈里号的确证实了自己是一条经得起航海的船。不过,作为一艘要单独竞赛,不间断环球航行的船─而且还可能要与特巴力六十七英尺的三体船抗衡,诺克斯约翰丝敦心想,这下它可就完了。所有的人都会跟他一样想的。

他究竟能行吗? 他开始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帆船是他所需要的,以便应付在海上要花七至十个月那么长的航行呢? 他也思忖他会不会耐得住独自一个人呆上这么长时间,而又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上话? 他是个来自快乐的中产阶级家庭的爱社交的人,有兄弟有姊妹,他一个人独自相处的最长时间不过是二十四个小时而已。也许他会发疯的。他晓得,这样的一个航行,跟判了终身监禁那种最为残忍的状况相差无几:孤苦伶仃的身体受到限制,体力上极度的劳累,还有时常被淹死的可能性。但他很快意识到,他不在乎。他想去。

这项决定几乎是瞬间的。他看到了他航程的形状,他就想去做。对他来说,对其他做出了相同决定的人来说, 没有什么深思熟虑,没有深入的理性分析,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在一种情形下,这个过程完全一模一样:一旦主意形成,就下定决心。让别人去关心为什么的理由吧。

一九六七年四月初,弗朗西斯.齐切思特还远在南大西洋,离回家还有七个星期的路程,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挂牌出售他的苏哈里号,同时他去拜访英国著名帆船设计师考林· 慕迪,向他询问有关环球航行用船问题。慕迪兴致勃勃,一边谈话,一边开始画出船的草样。

 

 

──────────────────

 

齐切思特仅仅停下休整一次的航程也激起其他人的一些深思。各地梦想着冒险的人都得到了这个挑战,整个航海界都在传递着不间断单人环球航行这样一种代表时代精神的幻想。一九六七年,许多人整年都在谈论这件事──无论在家里头,在帆船俱乐部,在周末度假游船上,还是在工作时间──就像诺克斯约翰丝敦那天早餐间跟他父亲谈论的那样。"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他们这么说着,好些人甚至想象着他们自己会去做。对大部分的人来说,这还依旧只是个空洞的梦想而已,但是等到齐切思特于一九六七年五月份返航回家的时候,至少又有另外三个人正式拿定主意要去参加不间断环球行了。这三个人中无论哪一个都比诺克斯约翰丝敦似乎有更好的前景去完成一次成功的航行。

年纪最长者当数五十七岁的比尔·金,一名前潜艇指挥官,他在一九二四年以十四岁的年龄就加入了皇家海军。他是第一个乘坐舰载战斗机被从军舰甲板上弹射出去的人,他经历过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亲眼看见过严酷的场面,绝大部分是在海底下。二战后,他一直生活在爱尔兰加尔威郡他自己的农场里,在那里,他饲养黑牛,还头戴高帽子,脚穿齐膝长靴,带着猎狗骑马参加加尔威火焰狩猎。他有一次跟他的朋友们驾船竞赛,他开着自己的帆船“加尔威火焰号”,横渡大西洋,穿越西印度群岛,不过,过去十八年的家庭生活一直牢牢地把他扣在农场里面。然而,一个曾经被从军舰甲板上弹射出去的人,是不会昏昏欲睡地慢慢滑入退休生活中去的。弗朗西斯·齐切思特的航海行动已经点燃了他想象力的火焰。

"这触动了我,我也能自己一个人环游世界,但中间不在澳洲停顿休整。"心已被这个主意紧紧抓住的他来到他朋友"金发"海丝勒那里,请求他帮助为这样一次旅程设计准备一艘理想的船。海丝勒以前是一名皇家海军陆战队队员,二次世界大战的英雄,首届单人越洋航赛参与者之一。他本人曾驾驶自己的小船四次单独横渡大西洋。他答应帮金的忙,还邀请帆船设计师恩格斯·普林罗司加入,后者曾是齐切思特的秋千蛾四号的共同设计者,他的设计事务所,依林渥思-普林罗司事务所,前后设计出许多艘在英国出了名的竞赛帆船。

他们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一艘外貌格外与众不同的船:这是一艘四十二英尺长带有一个球形的龟甲甲板的斯库纳纵帆船。在这种造型(类似于一枚鸡蛋,一只瓶子,或者一艘潜艇)背后的意图是,根本用不着有可能很脆弱的直角接缝栓在船上固定住,也没有甲板到船体或船舱侧边到甲板的接缝,当海浪打到船上时,这些接缝就会变松动,甚至可能断裂开来。它或许看上去稀奇古怪,鼓鼓地弓着,但航海家和设计师们都能够理解,而且通常也会同意产生这样一种外形的思路。这还为船长提供了最大程度的保护呢:驾驶舱安在甲板下面,左舷和右舷两侧各装有一个圆形的小舱口盖,每个都有海豹皮艇中部那个孔一般大小,可随时将驾驶舱封住;金本人从这儿探出腰以上半个身子便可操纵船舵,而不用人整个儿爬到甲板上。整艘船要用层层的锻压胶合成片的薄木板制成,然后在纵剖面框架和舱壁上也包上这种薄木板;一种不错的木头造船技术,称为冷加工成形技术,即使在今天也仍然很流行。球形的甲板和船体构成一个整体结构,倒蛮像一个胶合板管道。这会是一艘无比坚硬的船只。

然而,这是透过工艺技术提供的坚硬。书本上的坚硬而已。才四吨半重,金的这艘轻量级、容易驾驶的四十二英尺长的船刚好是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三十二英尺长又胖又慢的苏哈里号船重量的一半。

"金发"海丝勒为金的船所设计的桅架,对于要驶经南大洋这样遥远的航程而言,就是一个更加激进和令人生疑的主张了。这是一艘未加支撑的平底双桅斯库纳帆船,也就是说,它共有两根桅杆,一头逐渐变得尖细就像旗杆一样,插在船体底部的龙骨上面,只在穿过甲板的部位加固了一下。铜丝索具装置无法将这两根桅杆安定住,只有靠它们的韧性假定可以将自己扶直,吸收掉由风帆传递过来的负荷。单个可折叠的中国式四角帆就会安插在每根桅杆上, 一个人即可轻易地卷起来,也很容易操纵,这跟中国式帆船上用的桅架一模一样。海丝勒自己驾驶的"佳思忒号"单桅纵帆船也同样是一艘平底帆船,在以前的两次往返横渡大西洋中它证实了自己的优越性。但是,没有用铜丝索具来支撑的桅杆能否顶得住狂暴四十度那里的大风或者一次可能的翻船,还不得而知呢。这实在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选择。

他的船最初的造价估计是七千英镑,这个价钱比尔·金感觉自己还能承受得住。但是,价钱很快便涨到了一万英镑。为了能支付其中的一部分造价,他四处寻找赞助。

要是在今天,你可以很容易地从银行透支出五位数的信用卡额度,而且付给运动员和探险者们的支持报酬往往是如此地丰厚,你也许很难想象得到,六十年代在英格兰要筹措三千英镑是何等地不容易。那个时候,银根要紧很多:粮食配给制,作为二次大战的遗留物,在十年前还一直执行,三千英镑在当时的英国是一笔很不错的年薪呢。手表制造商,金融机构,食品饮料公司在很大程度上还不习惯于支付一笔钱给一个人,让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探险,然后从他的知名度中得到一定的回报这一类的概念。这些回报是靠不住的,也无法计量,假如他丢掉了自己的小命,那又该怎么办呢?这样的壮举永远是那些发神经的人的所作所为,这种人无法体现出企业的身份。像CNN[1],运动杂志和有线电视节目这一类的新闻媒体,虽然在今天会滴水不漏地全程跟踪报道一次环球热汽球飘游,充分利用百年灵手表公司赞助商与探险者之间的连接关系,但是在三十年前它们根本就不存在。即便做些报道,也通常是报纸上一块小小的文章,或者一本恐怕写得很烂的书。那时,对极限探险的赞助,可算是凤毛麟角,主要局限在一些报纸(要是一名探险者生还或者丢命的话,它们通常便会得到一个蛮不错的故事)和图书出版商。这正是比尔·金倾力寻求赞助的地方。

我们不妨这样说,实际上比尔·金长得跟弗朗西斯·齐切思特非常相像,如出一辙:高挑的个子,清瘦而又结实,书生气十足,而且还跟齐切思特一样是个食素的人,只是比他要年轻八岁。凭着一生航海的经历,又有一个著名的团队为他设计那艘性感的帆船,他一看上去就像一个严肃可信的竞争者。每日快报和星期日快报这两家报纸给他提供了三千英镑,作为回报,他给它们提供了对他故事的全部报导权。

位于怀特岛的科卫斯镇上的一家名声在外的老字号造船商索特思,以它精良的木制帆船而闻名遐尔,在一九六七年年底前开始为金做船,他给它起名为加尔威火焰二号。

 

──────────────────

 

一九六六年,在英国陆军伞兵团服役的约翰·瑞齐威上尉和柴·布里思中士联手划乘一艘二十英尺长开放式轻型平底划艇成功横渡大西洋[2]。

军队中伞兵训练和北极地区生存营的严酷,对瑞齐威来说,有点儿过于受人控制了。他渴望一种不受控制、危险性更大、保护更少的经历,但他无法想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直到他在收音机上听到新闻记者大卫·约翰斯通的谈话为止。约翰斯通打算划船横渡大西洋。于是瑞齐威马上跟他联系,询问自己能否加入进来。他俩见面后,约翰斯通很快明白,他不想同这位坚毅自信的陆军上尉在同一艘小船里花费太多时间。瑞齐威只好决定开始他自己的完全军队式的划船远征,后来又有自愿者布里思加入进来。尽管他主要是被自己要进行一次英勇的划船壮举这么一个简单主意所激励,但他同时也十分清楚,透过仿效大卫·约翰斯通,他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发起了一场竞赛,他想要赢取这场比赛。

大卫·约翰斯通和另一位记者约翰·候埃尔于五月二十一日从切萨皮克湾的南端出发,这使得他们更贴近墨西哥湾流东行的气流,对他们横渡大西洋会是一个极大的帮助。

准备船只,加上瑞齐威一次短暂的血液中毒,延误了两位士兵的行期。他们最后在六月四日从考得角出发。好几个礼拜,他们进展缓慢,使人气馁,一直等到他们遇到墨西哥湾流东行的强劲气流。他们总算找到了自己的航程,同时一次又一次地卷入巨大的涌潮,不过他们还算是不错的搭档,各自取长补短,在自愿承担艰苦的同时,也分享着一种不近情理的战士般的满足感。在经过九十二天的海上航程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爱尔兰加尔威海岸以外阿然群岛的鹰尼斯摩尔岛。

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约翰斯通和候埃尔。一场飓风在九月四日席卷了他们经过的航线。他们的船在十月十四日于大西洋中部被找到,船浸透了水,里面有约翰斯通的日记。

或许,瑞齐威和布里思只是比那两位记者运气更好些(这在海上所有大大小小各种历险中可是一个带有决定性而又无法控制的因素),但这个运气肯定是帮了他们,以至于他们对待和执行一次英勇的航海壮举就像执行一次军事任务一般。当然喽,他们也证明了自己是坚强果断的人。

这两个士兵也出了一阵子名,他们上了电视,到处演讲,还在白金汉宫一次鸡尾酒会上得到了女王的款待。瑞齐威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见到了他的至高无上者。对女王,他曾一度有着一种敬拜的爱戴,只是他对一种名流的角色感到不自在。天天宴席不断,演讲报告,与名人和富人见面,他的体重几乎一下子增加了三十磅,在社交圈这个大旋涡里,他感到虚无缥缈,深深迷失了方向。他现在发现,他曾经所做过的一切,即横渡大西洋,本身就已是足够的奖赏了。他盼望更多的行动,一种具体而实在的东西,能将他从过度的佳肴美食和那些他知道是一闪即逝和不真实的魔力中挪移开。齐切思特的航行就意味着一种解毒药:"唯一剩下还没有尝试过的一件事就是, 单人从英国出发,绕行整个世界,然后再返回英国,中间不在任何一个港口停靠。"

瑞齐威开始琢磨不间断单人环球行,但在两年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九年才开始。这位二十九岁的陆军军官已经有一些航海经验,但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过海,他想首先在一九六八年的单人越洋航赛中先试试身手。他认为那次比赛会是对环球行的一次很好的检验,然后第二年再着手环球航行。

一九六七年六月,瑞齐威遇见了魏思特立海运公司的大卫·桑德斯,他的公司批量建造一种纤维玻璃巡游帆船魏思特立三○型,这是一种平底驳船,在它的底部有两片浅浅的鳍状龙骨,而不是一片深深的龙骨,这种船在设计上是一种折衷的结果,以速度和稳定性来换取能够进入浅水的能力。对于那些想畅游英国海岸并且还想到内陆小港湾和河流里尽兴的小家庭来说,魏思特立三○型不失为一艘理想的船,因为在那些地方,双龙骨就有了能使船在退潮低水位时仍保持平稳笔直的优势。但是,桑德斯一直有意要让他的船在深海环境中试一试,他相信,即使在深海中,它也会表现非凡。具有影响力的单人越洋航赛就会提供一次海上试验的完美机会。他将公司的展示船借给了瑞齐威练习单独航海,并答应如果瑞齐威发现船满意的话,他们会和别的赞助者一起承担一艘用于竞赛的崭新的魏思特立三○型的费用。

单人越洋航赛组委会有一条规定,每一位参赛者必须已经在海上完成一次五百英里不间断单人航行,才有资格参赛。七月下旬,瑞齐威驾着他租借来的魏思特立船从德文郡的普利茅斯驶往爱尔兰南部海岸外的法斯耐落克,并由那里返回。六天的航行进行得不错,让他尝到了坏天气的滋味,也给了他信心,他能够独自一人在大西洋之中驾驭。返航之后,他告诉桑德斯,他对船很满意,希望一艘崭新的魏思特立三○型由它的建造商再加固一些,在来年的比赛时准备就绪。

但是,无论怎样加固,都无法弥补在横渡大西洋时魏思特立三○型船内在的不适合性,更不用说,要是瑞齐威真想实现他单独环球航行的目标的话,还要经过南大洋的海啸水域呢。对于一个已经有了某些海上经验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忠告(如果他想要的话)的人来说,在他所有可能的选择当中,这可是最最失策的了。不过,人家毕竟曾经凭借一艘二十英尺轻型平底划艇划过大西洋呢,不会有多少人敢冒昧地告诉这样一个人他不该做些什么。

 


【未经同意,请勿转载】


* 译注:POSH即英文port side going out, starboard coming home(左舷出航,右舷返航)斜体字的头一个字母的缩写。

[1]译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

[2]原注:这并非历史上第一次由二人划船横渡大西洋:来自美国新泽西州的挪威裔渔民乔治·哈伯和弗朗克·沙米尔森早在一八九六年六月六日首次乘一艘十八英尺船舷重叠式轻型平底划艇,从纽约市出发,于五十五天之后到达西西里岛的圣马丽。

 






天地一弘 (2012-01-10 00:14:27)

远航开始了!

棹远心闲 (2012-01-10 15:20:31)

请一弘扶好舷梯,好好观赏大海的奇美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