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报》副刊2013年3月20日

　　一

　　毓香高中毕业就进入商界，从小城市做到大城市，从出生地发展到其他省份，可谓马不停蹄、春风得意。结婚后，由于与老公分居两地做生意，婚姻逐渐瓦解，离婚时，女儿只有3岁。

　　为了女儿，毓香搬到父母身边，买了房子和汽车，自由自在，吃喝玩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就这样过了10年，到40岁出头，她想嫁人了。看到周围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嫁了洋人，她也蠢蠢欲动，注册了婚介网站，去碰碰运气。

　　不懂英文的毓香为嫁洋人掏出几百元买了翻译机，巴掌大的视频上，把中文打进去，一按翻译键，英文就出来了，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到网上去。毓香毫不怀疑此机能够带领她漂洋过海、落户美国，因为她的姐妹们都是不懂英文的。有的嫁过去以后，继续靠翻译机对话，洋人也不在乎。

　　毓香听了很多洋人到中国相亲的故事，对洋人的气度和风度，特别欣赏。她要找的洋人，首先，长相要好，其次，经济条件不能很差，最好没有孩子。

　　她将照片和自我介绍像撒网一般撒出去，打捞了两年。其间，有人给她来信或回信，也有人到中国和她见过面，都不合适。

　　有一次，她看一个洋人在自我介绍中说，相信佛教。毓香写信说，我也相信，经常去庙里烧香磕头。洋人说，他相信因果报应。毓香说，她也相信命有轮回，人前生今世，应该积德积福。

　　两个月频繁的电邮让毓香找到了一个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的洋人：50岁出头、高大伟岸、英俊潇洒，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已提早退休，正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

　　二

　　当亚瑟告诉母亲，自己要去中国相亲时，母亲百分之一百地反对。不仅母亲，凡是听说的，都认为他发疯了。亚瑟父母离异后，他从小在母亲的保护下长大，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这一次，他一意孤行，说是自己找到了相信佛教的心仪姑娘。东方宗教离美国人非常遥远，母亲不知道佛教与基督教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迷住了儿子的心？她从报纸上读到不少洋人受骗、被中国女孩子利用的故事。亚瑟说：“妈妈，请放心，我会小心的。”

　　亚瑟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也不是第一次对女人钟情。他甚至与一个离婚后带着3个孩子的女人同居多年。最后彻底灰心，是因为他发现美国的妇女解放走过了头。女人把平等自立看得比爱情更加重要，比如AA制、家务分工制等等，抽掉了相互体贴和帮助的润滑剂。

　　佛教吸引他的不是信仰而是做人的哲学，凡事学会退让，代替竞争，让他感到了宽大包容的胸怀。他是带着这个眼光去选择女人的。这样的女人只有到东方去找，即便在东西相遇的婚介网络上，信佛的女人也并不多。

　　他到中国时，毓香正在上英语补习班，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翻译机加上毓香温柔的眼神、苗条的体姿，第一次相亲，亚瑟基本满意。

　　三

　　亚瑟回美后，毓香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外国朋友，更没有朝夕相处过，而这次却与亚瑟在一起长达一个月之久。水边、山峰、乡间小路，留下的脚印已被尘埃覆盖，却深深印在她心中。夜晚闭上眼，每一刻都在脑际重复一遍，历历在目。清晨睁开眼睛，却是形单影只、人去楼空，不免凄凄惨惨戚戚。

　　亚瑟带着火烫的心回到美国，却被冰冷的环境不断降温，变得犹豫彷徨。西方有句俗话：Too good to be true（太好了就不真实）。媒体上不断有反面的故事，有的女人以假结婚来美国，被移民局遣返；有的以婚姻的形式来美国拿绿卡，一旦到手就把男人抛弃了。男方为办一个未婚妻的K-1签证，除了付款给移民局以外，还要跑多次中国，表示诚心诚意。要有公开庆祝或订婚场面的照片，要有连续的电子邮件记录等，否则移民官不会相信。他还要去中国吗？去多少次？

　　每天收到毓香的电子邮件，充满思念之情。一想到毓香真诚的眼神、想到她可爱的女儿、想到毓香父母的热情招待，亚瑟好像荡秋千一样，摇来摇去。他开始忏悔，为什么有这些邪念呢？为什么不从好的方面去努力？毓香如果像自己一样邪念丛生，怀疑遇到了一个洋骗子，骗到了在中国的旅游、骗到了女人的感情、把女人骗到美国后卖掉或者送到窑里赚钱，又会怎样呢？他越想越惭愧，写信告诉毓香，他也非常想念中国的日日夜夜。

　　第二次去中国时，亚瑟对毓香格外地关怀和爱护。他给她一笔美金，作为她放弃读书和工作的时间来陪伴他的补偿；答应毓香如果将来两人有缘，将让毓香的女儿一起移民到美国去，接受好的教育等等。

　　毓香的心简直被亚瑟融化了，这是她一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好男人啊！自己40多岁了，带一个12岁的孩子，如果在中国，还能对第二春有什么奢望？还不如维持单身更自由轻松。眼前这个几乎找不到缺点的男人要让自己和女儿移民美国。这是多少留学生奋斗再奋斗才能达到的目标啊！中国也有“福祸相依”、“乐极生悲”的警言，但是，毓香沉浸在爱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她想到那些嫁到美国的小姐妹们，以前多么令人羡慕，而且高不可攀！现在，即将与她们平起平坐了，她顿时脸上光彩照人。

　　亚瑟在8个月里，去了中国四次，一直到决心把毓香娶进家门，办妥未婚妻签证。毓香骨柔如水，百依百顺，小绵羊一样地听凭亚瑟摆布。第四次到中国是陪毓香到美国驻广州领事馆面谈，顺利通过。然后接毓香回美。他给未来的太太花了500美金买了定情的玉镯，并向未来的岳父母保证，到了美国一定和毓香结婚，绝不会让他们失望。毓香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送礼送行，场面比婚礼还要热闹。

　　拿了K-1签证的毓香有90天来美国试婚的时间，那是移民局保护美国公民的一种签证。90天后，如果不注册结婚，未婚妻（夫）就得返回原地。

　　四

　　毓香的目光始终集聚在亚瑟身上，相貌、谈吐、风度、内心，都是一百分。她以为只要到了美国，她就得到了这个男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试婚签证不是做做样子，而是货真价实的。亚瑟说，这个城市冬天很冷，夏天是避暑胜地。毓香说：“我们可以搬到暖和一些的地方去啊！”

　　亚瑟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家，不是豪宅，也足够两个人生活了。” 毓香说：“一点不像美国，好像住在乡下一样。”亚瑟喜欢开着摩托车翻山越岭，总是带着毓香外出。亚瑟认为浪漫刺激，毓香却觉得风吹雨打，把脸晒黑了，毫无意思。做饭时，毓香觉得美国的炉子火上得太慢，要亚瑟去买一个新的……

　　90天的签证是为结婚准备的。可是，亚瑟却一字不提。毓香的脸色渐渐地失去了光彩。亚瑟察觉到了，问她：“喜欢美国吗？感到愉快吗？”

　　毓香说：“我是来结婚的呀，不结婚怎么愉快得起来？”

　　亚瑟说：“如果你不喜欢美国，可以回去。”

　　毓香说：“你做了保证，要和我结婚的，怎么可以食言？”毓香怎么也没有想到，五十多岁的亚瑟从来没结过婚，不是一般的男人，一定有其原因。她只想到自己的处境，担心退回中国，脸往哪搁？还怎么做人？ 他们之间为了结婚的争吵越来越多。有一次，毓香生气了，夺门而出。亚瑟给警察局打了电话，生怕毓香出意外。警察找到她时，问她为什么要出走？毓香说：“心里不愉快。”到了这时，毓香反问自己，这样的婚姻，你还要不要？她还没有想好，亚瑟已买了回中国的飞机票，给她3天时间，打理行李。

　　那天晚上，毓香睡在长沙发上，一宿未眠。

　　五

　　我怎么能回去呢？别人负债找人蛇，偷渡也要来美国。我怎能半途而废？偷渡的能在美国生存，我也能生存。转而一想，偷渡者有线人安排打工和住宿，她却是举目无亲啊！走投无路时，她突然想起在和亚瑟逛街时，看到一家文化公司用了中文的名字，她拿了一张公司的名片。第二天，她用中文给这家公司打电话，希望得到帮助。对方给了她另一个电话，她打过去，又得到一个电话号码。所有接到毓香电话的华人都愿意帮助她，但是力不从心。最后电话转到了当地华人协会的主席那里。

　　主席姓郭，在大学上班，没空在电话里多谈，约了他们俩在午餐时见面。亚瑟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把她送到你那里，谈完了接她回去。”郭老师说：“那何必呢，既然来了，就坐下谈谈，交个朋友吧！”

　　这场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毓香说：“他说话不算数，我回国没法做人。”亚瑟说：“她要控制我，要改变我的生活，连我穿什么牌子的衣服都要管。”毓香说：“我心直口快，从不隐瞒心中所想。”亚瑟说：“这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绝对不可能搬到别处去。”毓香说：“美国人变脸变得那么快，简直像陌生人一样。”郭老师既要当翻译，又要两面劝说，费了很多口舌，最后说服亚瑟将机票改期，多给毓香一点时间。她用中文对毓香说：“他对你有很多误解，但是，你对来美国生活一点没有准备，所以，才会落到今天的局面。”

　　六

　　第二天，毓香给郭老师来电话说：“机票改期了，延长了5天，你能帮我找地方临时住一下吗？”

　　郭老师立刻给当地的保护妇女协会打电话，说了毓香的情况，请求他们收容这个中国妇女。

　　对方说：“我们只帮助受暴力迫害的女人，你的案子不符合条件。” 郭老师又给移民局打电话，问他们：“法律保护美国一方，中国方面谁保护？”对方说：“非常抱歉，我们只保护美国公民。”

　　挂了电话，郭老师心潮起伏。出于同胞之情，她当全力帮助毓香。但是，她能做的是那么有限。即使给她找到了临时住处，下一步该怎么走？最终还是要送回去。当天，保护妇女协会来电话说：“我们有一间空房，能够收容这位中国妇女住几天。”他们约定，5天之后，将派车到亚瑟家门口，把毓香接走。至于接到哪里，对亚瑟是保密的。

　　郭老师想和亚瑟再谈一次，虽不能做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当初的那份感情不至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吧，何必如此绝情！她也想告诉毓香，人在美国，要适应异乡的习惯。比如炉子火慢，自己也不喜欢，却用了20多年。她给其他涉外婚姻的华人朋友打电话，希望群策群力，给毓香一份同胞的关怀和温馨的环境。

　　第二次谈话时，亚瑟的态度有所转变。他没想到送毓香回中国，将给她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他同意了郭老师的意见，与毓香不做夫妻也可做朋友，在她回国前，陪她到大城市游玩，庆祝她的生日。毓香记住了郭老师的批评，自己没本钱在美国指手画脚，首先需要的是学习。

　　七

　　接下来就是中秋节。华人聚会、济济一堂，除了点心比赛、打太极拳、吃月饼等，欢迎新来的朋友也是一个节目。亚瑟看到毓香好像出水的鱼找到了家一样兴奋无比，脸上又有了光彩。

　　他还看到一对又一对跨国婚姻的夫妻亲密无间，围绕着他和毓香问长问短。很多朋友都是打过电话的，此刻就像老朋友一样，无所不谈。

　　他崇敬的东方文化，这时又像高大的支柱一样耸立在眼前，让他心地柔软、退让宽容。

　　90天很快就要到了。毓香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说：“这一去，我们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到美国来走一趟。”

　　亚瑟的眼睛潮湿了，这么单纯透明的女人为什么要她走呢？

　　他走过去拥抱毓香，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要，不要走，我们结婚吧！”

　　90天的限期逼迫亚瑟必须做出决定，要么结婚，要么前功尽弃。亚瑟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完全是因为没有缓冲的可能。如果再给他90天，他恐怕不会马上结婚。但是，到了毓香那里，结婚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把他们两人绑在一起，她如释重负。

　　尽管亚瑟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庆祝、只请郭老师夫妇吃了一顿晚餐，但是，毓香都没有任何警觉，也没有继续“夹着尾巴”做人。

　　亚瑟给她买了一部新车，没有以毓香的名字为车主。也许这是他的一种试探，毓香却为此而大吵大闹。她错在哪里？既然是给自己的车，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防备自己的妻子？既然已经结为夫妻，婚后的财产两人共有，是受法律保护的呀！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美国离婚是不需要理由的，结婚并没给他们的关系加上一把打不开的锁。

　　面对亚瑟的冷淡，毓香感到满腹委屈。她在大陆还有个女儿，等着亚瑟办绿卡出来呢！毓香忍声吞气，努力恢复原来温柔和体贴的姿态。没料到这一招已经过时，不起作用了。

　　她要忍耐多久？为什么要嫁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她并不喜欢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不喜欢到深山老林里去度假，不喜欢房子离大城市很远，不喜欢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当亚瑟提出离婚时，她想到了女儿，不肯签字。亚瑟请来律师转告她，哪怕不签字，也是可以离婚的。毓香想来想去，眼看维持婚姻已经没有可能，便说：“我可以签字，但是，你要保证办我的女儿出来读书，你做过承诺的。”

　　亚瑟满口答应，让毓香回国去办女儿的事情。

　　毓香就这样回中国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联系上亚瑟，电子邮件从来不回，电话从来不接，这场婚姻悄无声息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