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威夷过中国年

在夏威夷过中国年

融融

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刊 2003年01月31日

中国人的过年指春节。美国的日历上没有春节,所以,我们只过阳历年:元旦。没有阴历年:春节。只有在中国人集中的地方,人们过两个年。这就是我到夏威夷去过年的原因。

我弟弟全家住在夏威夷。他在夏威夷大学读硕士学位时,交结了许多中国留学生。我弟媳妇在一家台湾人办的公司里工作,同事间连英语都不需要讲。他们总是过两个年。

和我同去夏威夷的还有家里的另一半。他了解的中国年是从电视里看来的,比如跳“狮子舞”和武功表演。我解释说,过中国年主要是“吃”而不是跳舞。他的眼睛顿时明亮。因为跳舞的话,他只能当观众了。而“吃‘,谁不会呀?不过,我“警告”他,大量的中国菜肴中,可能包括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鱼头,鸡爪和动物内脏。希望他有所准备。他沉默了一会儿,“反击”我说,也许还有我喜欢的中国菜,你从来没有做过。我大笑,对美国人积极的处世态度不能不表示欣赏。

我们的假期有一个礼拜。开头几天,早餐和午餐我们各吃各的。弟媳妇做了一缸的糟毛豆角,我几乎将之一扫而空。老公奇怪地看着我把豆荚送进嘴,然后再吐出来,心里一团疑云。他吃许多夏威夷的水果,也吃三明治和中国炒面。晚上,我们和弟弟全家一起吃,大部份是中国饭菜,也去美国餐馆改善改善,皆大欢喜。

大年夜的晚上,弟媳妇早早回家,准备家宴。其实,她已经悄悄地准备了好几天,我们只顾说话,没有注意而已。

在弟弟家新买的公寓里过中国年,我心潮起伏。站在十九层楼的阳台上,前面的太平洋波光粼粼,后面的高尔夫球场绿荫覆盖,晚霞把天地染成金黄。我穿着短袖单裤,呼吸着岛上温暖的晚风,好像置身于梦境之中。这是过年吗?难以相信。人的一生中,有多少道理早在小时候就被定了型?过年是这样的:

一个瘦弱的女孩,怀揣竹篮,手捏票证,摸着黑暗,孤零零地走在去菜场小路上。旧棉衣和长围巾把身体裹得严严密密,却挡不住寒冷的距离和速度,把被窝里带出来的暖意抽空。

菜场里已经人山人海,虽然离开市还有两个小时,每一个摊位前都是长长的队伍。若大的菜场上空,只有几盏稀稀疏疏的日光灯,照在人们的脸上,好像抹了一层青白的灰,阴森森地嘴眼不清。最前面的人是排通宵的,一个人看守着几个空篮或者小凳子(一个凳子算一个人)。小姑娘排在队伍的后面,袖管上被粉笔编上了号码。开市前,菜场里安静而有秩序。时间一到,全乱了套。她在人群里被挤到东挤到西,耳朵里灌满了喧叫和呵斥的噪音,……。

轮到她时,小批量可选择的“珍品”已经无影无踪。即便如此,她还是得到了乐趣。平时吃不到的黄鱼,蹄胖,皮蛋,冻鸭等过年的高贵菜,就这样被装进了她的竹篮,沉甸甸地,她抱起就走,好象力大无穷。……那种心情,比考试得满分获奖状还要强。心花怒放之余,便叹息一年只有一次,太少了,太少了。……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过年,有艰辛,有拼搏,有收获,有期盼。后来日子好过了,对春节的印象反而淡薄了。

那天晚上,我们围座一堂,会喝的互相敬酒,不会喝的,在一边助兴。酒过三巡,弟媳妇端来了一个大沙锅,这时,过年的感觉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呵,大年夜晚上必有一个色彩缤纷,热气腾腾的大砂锅。多少年来,不论家境好丑,从来没有改变。在国内时,我们每年和它相会一次。沙锅由水晶粉丝垫底,上面堆着酱红的熏鱼,碧绿的菠菜,雪白的鸡肉;还有金黄的蛋饺,象一个画家的调色盘,沉浸在香喷喷的鸡汤里。

“你还做蛋饺呵?”我忍不住问弟媳妇。蛋饺是沙锅的灵魂,没有蛋饺就不象过年。

“做,每年都做,过年么!。”她微笑着答道。

过年么!就像我小时候上菜场那样,有那种跳一跳,就能摘到果实的执著。我已经和蛋饺久违十几年了。在美国哪有做蛋饺的条件?曾经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

看到蛋饺,就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我学做蛋饺的情景。我才长得比炉灶高出一个头,左手握着汤勺柄,右手拿一块生猪油。将金属汤勺在火上加热了,用猪油在勺内涂一遍,然后离火,小心地倒入半匙鸡蛋汁,马上将汤勺转一圈,蛋汁就结成一张又薄又圆的小蛋皮。离火的原因是因为蛋皮的底部能在余热中成形,而表面仍旧嫩滑而未乾燥,这样加入肉馅,蛋皮就能合得天衣无缝,不需要另加蛋汁去弥补。肉馅要加得正好,多了,包不住,少了,扁塌塌地不好看。我们用五六个鸡蛋做出一大碗蛋饺,稍不准确,就做少了。当时,一个蛋,一匙肉馅都是算着用的,可不能马虎。做完后,连碗一起放进蒸笼,蒸熟肉馅。到那时,可爱的蛋饺个个挺胸凸肚,象金元宝似的,英武非凡。我是学了几年才学会的。每做一次,我就盼望着明年谁能发明一种做蛋饺的机器,用火,用料都算准确,人类就不必那么辛苦了。不知道中国这几年改革开放,有没有这方面的突破?否则的话,蛋饺出口到美国,一定生意兴旺。

话说回来,弟媳妇究竟如何在美国做蛋饺?她说,不用猪油啦,在鸡蛋里加一匙菜油,不沾底的。

我傻愣愣地想了好久,一连串的问题想通以后,决定把这个好主意投到报社去发表。

这时,坐在旁边的美国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说道:“这么好吃的中国菜,你为什么从来不做?”我抬眼一看,他的汤匙里正静悄悄躺着一只金灿灿的蛋饺。无言以答,谁叫我没有弟媳妇聪明?抬眼看看桌上的糖醋鱼块,琵琶鸭,茄汁龙虾,红烧竽艿等,我都没有做过。心虚脸红,赶快给他斟酒,希望他喝糊涂了,自己蒙混过关。

他狡黠地朝我笑了笑。我猛然想起他在飞机上开的那个玩笑,现在居然被他说中了。

我和老公都没有想到,好戏还在后头呢。那天,弟弟的朋友请客,邀请我们一起前往。弟媳妇说,这个朋友技高艺强,我总是甘拜下风。我想,弟媳妇出国前是学了些烹饪技巧的,我的弟弟还学了食品雕刻,出手的作品栩栩如生。比他们强的高手该是什么模样?

到了朋友家,了解到这对夫妇原来都是艺术家,墙上挂着巨幅的油画,东方艺术中掺进了西方的活力,让我和先生看得惊叹万分,赞不绝口。我想,这样的创造力用进了厨房,可真不得了!而他们提供的消息更让我们喜出望外:有个给张学良先生做饭的中国姑娘,今天晚上要带菜来同我们分享。朋友说,她才是真正的烹饪迷,半夜睡在床上,忽然有了灵感,都要跳起来,不记下菜谱睡不着觉的。我在喜欣之余,忧虑随即而至:好菜都让家里的美国人赏遍了,我以后怎样做人?

客人到齐以后,派对以自助餐的形式进行。中国人比较谦虚,你推我让,客客气气。美国人直来直去,毫不掩饰。他最爱吃“烹饪迷”带来的茄汁油焖茄子,连添了三次,面不改色;他吃“八珍宝”,吃得眉开眼笑,摇头晃脑;他对清炒番薯叶,凉拌冬菜都情钟无比,时不时地指挥我当他的跑腿。这顿饭,对我来说,吃是次要的,学是主要的。一菜一菜地打听,哪里有卖,如何操作,时间的控制,调料的配方,等等,等等,还逐一拍下了照片。否则,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

后来,我弟弟请客,正和弟媳妇商量如何如何。我说,何不让我来抵档一番,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我其实也短得很,如果在西菜高手面前,我是无地自容的。但是,招待中国朋友,大概还能凑合。何况,我有个正宗的美国老板在背后撑腰呢!

过中国年吃西餐,也是一桩新鲜事,弟弟的朋友们都兴致勃勃地赶来。那天,从清晨开始,一直到晚上,他们家的烤箱忙了整整一天。香鸡,猪排,牛肉,蛋糕,哪一样离得开烤箱?烤箱辛苦了,我却省力了。做西餐就是比中餐方便,所以过洋年,就象过个星期天。

傍晚时分,我在炉灶上做了一个汤------蛤蜊浓汤。这是我事半功倍的拿手好戏。材料都是从超市买来的罐头食品。只是蛤蜊汤罐头里的蛤蜊往往很少,要另外添加一些蛤蜊肉,也有现成的罐头卖。这种做法曾被我纽约的朋友学去请客,据说至今不衰。我的弟媳妇是看见了整个过程的。我传授的诀窍是,不要加水,改加牛奶和酸奶。这样做出的汤,汁特别浓,而且鲜美。我是向家里的美国人学来的。结果,若大的一锅浓汤,被吃得锅底朝天,好个痛快!

临走的那天,我们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素面朝天,只觉得蓝天就象碧水一样清澈透明。我不由地感到,现代人生活在天堂里,好像天天在过年,但是,生活中少了反差和起落,不也是一种遗憾?令人欣慰的是,蛋饺机至今没有造出来。……






海云 (2013-01-30 20:50:18)

我也是每年过中国年做蛋饺,一年一次,我家孩子超爱吃,每次我都说要常做,可就是想不起来,只有快过年了才想起。明天就做。

夏威夷的本土菜也很好吃,融汇了亚洲各国的特色,又带着热带岛屿的特有风味。我们一家都喜欢Kalua Pork. 下次我做好贴到文轩来。

呢喃 (2013-01-30 21:17:42)

也不知道吃没吃过这种蛋饺,能不能上张图片解解馋。

呢喃 (2013-01-30 21:21:14)

   好文!此篇过年景象,勾起我的那篇 《年味于我》。

渺渺 (2013-01-31 05:35:17)

融融写得太好了!过年的气氛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上海小菜场买菜一段,彷佛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真羡慕你们家加上弟媳一家,中,西合璧的过年其乐融融哦!

融融写文章高手,做菜也一样哦。尤其是描写你弟媳做菜的那一段,精彩!蛋饺是我们每年过年必吃的东西,太好啦!

渺渺 (2013-01-31 05:36:33)

忘记说啦,贴点菜出来解解馋吧!你照相技术那么好,这菜拍出来也一定很好看的,顺便启发一下我们过年做菜的思路哦。多谢啦!

天地一弘 (2013-02-02 11:13:25)

天堂的日子有时就是舒心地吃一顿蛋饺。